那客人打開包裹,從裡麵捧出一根長笛,沈若雪隻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的心頃刻間抽搐成一團,眼前登時一陣發黑,隻聽曹勝驚駭的低低道:“天啊,天啊,這不是……這不是他的笛子嗎?”
是的,那根兀自溜光水滑的長笛,兩頭鑲著貴重瑩潤的碧玉,鬼魅一般呈現在沈若雪的眼前,這分明就是四郎的笛子,那根被他痛苦地塞進吳春平手裡,被自己徹夜握在掌心共眠,又被瑤娟死死地抓住一起埋葬在黃土隴中的那根長笛。“你們……你們是從哪裡得到的這根笛子?”沈若雪的聲音宛如夢囈,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蕭七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隻是仔細端詳著這根長笛,連連讚歎不已,放在唇邊試了試音,音色竟然非常好。這一聲笛音吹出,沈若雪猶如被當頭擊了一棒,突然叫道:“不要吹!”蕭七回頭,驚訝的道:“沈……兄弟,你怎麼了?”曹勝慌忙替她回答:“沒事,沒事,我這兄弟太喜歡這根笛子了,你們是從哪裡弄到的?”
三個客人互看一眼,詭秘的笑了一笑,沒有答言。沈若雪定了定神,冷冷地道:“你們,是不是從人家墳裡扒出來的?”三人登時變色,道:“這,這小兄弟真會開玩笑,我們雖是倒賣古董,但你看看這笛子哪是古董啊,青銅的、金的玉的能從墳墓裡扒出來仍然價值連城,這竹製的樂器埋在地下幾年可就糟朽了。”沈若雪冷笑道:“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根笛子落在你們手裡頂多半年,當然不是古董,卻也是人家的陪葬物。盜人墳墓,我去報官告你們!”
蕭七眉頭一皺,似乎看出點端倪,卻又不便插口。那客人不慌不忙的笑道:“你想讓咱們把價格壓低就明講,何必栽贓嚇唬人?再說了,你又有何憑據說我們是盜人墳墓?”沈若雪怒道:“憑據?我就是憑據!這根笛子,是我親手把它跟我的一個朋友入棺下葬的!”蕭七不禁動容道:“你說的是你那個故人嗎?”沒等沈若雪說話,他便一把揪住了為首那客人的衣襟:“王八蛋,這笛子的主人就在眼前,你還有什麼話說!”
客人冷笑道:“你先放手,他說是他的就是了?那見了好東西人人不都可以說是自己的了,也要有個憑據!”沈若雪冷冷的道:“這根笛子的吹孔下方有四個篆字,刻的是——清韻流音。”蕭七推開那客人一把拿過笛子細細看去,果然在吹孔下方找到了這四個篆字,厲聲道:“你們還有何話講!我把你們這夥盜墓賊送了見官去!”
三個客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半日為首那人方拱手道:“幾位,幾位,我們實不是盜墓賊,不過是從他們手上交換些東西賣錢,這笛子我們不懂,上麵鑲的碧玉卻是值錢的,幾次要撬下來,人說撬下來便沒有什麼用處了,還不如彆毀了這整根笛子的美觀,遇上個好這一口的,不定賣個好價錢。也是我們倒黴遇見你們,物歸原主就是,好歹賞個辛苦錢吧。”
曹勝喝道:“放屁!你把我們的東西偷出來賣,還要我們給你辛苦錢?”沈若雪卻忽然冷靜了下來,從蕭七手中輕輕拿過長笛,百感交集,低低道:“算了,也是這笛子的運氣好,沒有毀在你們手裡,我給你們五兩銀子,權當謝你們保管妥當,你們看如何?”
蕭七和曹勝怒容滿麵的樣子,早讓這三個客人以為沒什麼想頭了,準備苦苦求一求糾纏一番,聽沈若雪這樣一講,三人思量了思量,道:“也罷,五兩就五兩,你拿了去吧,我們真的不是盜墓賊,還請放過我們不要報官。”
捧著這根失而複得的長笛,沈若雪的手都微微顫抖了起來,她失魂落魄一般地走到客棧的天井裡,坐在了一塊冰涼的石頭上。蕭七和曹勝在他身邊坐下,蕭七看著她道:“小兄弟,能不能吹一首給我聽聽啊?”沈若雪呆了一呆,沉吟片刻,默默地將笛子橫在唇邊,吹起了久違的《紫茉莉花歌》,憂傷而又淒美的曲調回蕩在順來客棧的上空,人們紛紛走出客房傾聽。
小梁都尉正獨自躺在床上出神,聽到笛音驀地翻身坐起,臉上不禁流露出一陣惆悵之色,他知道這是沈若雪吹的,他也曾聽謝承榮不止一次的吹過這首曲子,熟悉的音韻在此時忽然像是一把尖刀戳痛了他的心,讓他感到莫名的苦澀難當。“沒有關係,一首曲子而已,真的沒有關係,”他低低的對自己說:“你怎麼這麼心胸狹窄起來,人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許她想念呢?沒有了四郎,你和她又怎會走到一起?那根紫茉莉花簪你都沒有在意,這曲子又有什麼了?”
房門突然開了,程如意探頭探腦地問道:“小爽,你睡了嗎?”小梁都尉從床邊緩緩站起身,微笑道:“沒睡,進來吧。”程如意嘻嘻笑著跳進來道:“你那小兄弟吹笛子吹得很不錯啊,你怎麼不去聽?”小梁都尉笑道:“我在這裡也能聽見啊。”程如意嘎嘎笑道:“蕭七哥都聽傻了,我是聽不出什麼門道來,聽得我直打瞌睡,看你沒出房門,索性來找你聊聊。”
小梁都尉心不在焉地微笑道:“你今晚能寫出你的名字來,真的是很聰明,讓我出乎意料。”程如意吐了吐舌頭:“我還奇怪咧,滿桌人都誇我,你這為師的卻不見有什麼反應,看都不看我一眼。”小梁都尉笑道:“我也奇怪啊,這會兒從你進門說的第一句話起,竟然沒帶一個粗口。”程如意大笑道:“姑奶奶居然忘了,我說怎麼講話不利索了呢!”她歪頭想了一想,道:“難道你喜歡我不帶粗口的講話嗎?”
小梁都尉微笑道:“那倒不是,你天性怎樣便是怎樣,雖然有時候凶的不講理,但爆點粗口出來也很可愛啊。”程如意登時驚喜道:“你是說我很可愛啊?我長這麼大,還沒有人說過我可愛咧,都是各個指著我的鼻子罵的狗血淋頭,我的臉皮就是這麼被罵厚的。”小梁都尉笑著坐了下來,道:“隻要你彆再闖進男人洗澡的地方,臉皮也倒不算厚。”程如意嘎嘎大笑,拍著腿道:“我什麼時候想起來你在浴桶裡被我嚇得那副鬼樣子,都覺得開心得不得了!”
正說著,笛聲已止,沈若雪和曹勝一起走了進來,程如意連忙轉身溜了出去,順手拍拍沈若雪的肩:“兄弟,催眠曲吹得不錯啊,我趕緊去睡了,明早再吹個起床的好了。”曹勝轉身關了房門,輕道:“都尉,你看姐姐的笛子。”小梁都尉走過來微笑著說:“買了嗎?我聽見你吹呢,這笛子……”他的聲音突然頓住,臉色立刻一白,喃喃道:“這……這是四郎的笛子。”
沈若雪看看他,眼中忽然含滿了淚水,低頭坐在了床邊凝視著手中笛子不語。曹勝將經過講了一遍,轉身出去了,房間裡隻剩下小梁都尉和沈若雪兩人。他默然無語地站了一會兒,走到沈若雪身邊輕輕抱著她,柔聲道:“我知道你看見這根笛子,心裡一定會很難受,往事怎能說忘就忘了呢?想哭的話,不妨哭出來吧。”沈若雪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淚水頓時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他不禁也有些難過,兩人相擁坐在床邊,久久都沒有說話。
“我……我還以為我想起他時,心裡不會再這麼痛這麼痛,沒有想到看到這根笛子,竟然還會那麼傷心,就好像他剛剛離開我似的,”夜深人靜,沈若雪偎依在小梁都尉懷裡,兀自哽咽不已。她回憶起跟謝承榮的許多往事,輕輕地講給小梁都尉聽,講他們初相識,講他們的每一次快樂的幽會,也講那次痛苦的奔逃和生離死彆。小梁都尉靜靜地聽著,隻是緊緊抱著她,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什麼也沒有說。
良久,他輕歎一聲,低低道:“其實四郎顧慮太多了,如果當初換做是我,我連夜拿了聖旨進宮去求聖上去,請他收回旨意另擇佳婿,不然寧可跪死在丹墀下。即便是陛下他不肯,消息一鬨出去,滿京都議論紛紛,也不得不顧及皇家臉麵重新考慮一番。公主也因此知道了自己不是我的意中人,何苦硬要勉強去做夫妻,這豈不是兩不耽誤了?”
沈若雪呆了一呆,道:“就算是你說的這樣,太尉府也定然不會許我們在一起啊,終究還是佳期如夢。”小梁都尉微笑道:“所以,還是我這樣沒有長輩約束的好,凡事老子自己說了算,隻要我喜歡,誰也彆想攔阻我!”沈若雪輕輕撫了撫他的臉,溫柔地道:“是啊,所以命運這東西,真的是難以言明幸與不幸,他的家族繁茂,行事竟成為羈絆,你的幼小孤獨,日後竟是為自由。”小梁都尉吻了吻她的唇,輕道:“若雪,假如有那麼一天,我也死了,你會不會也像想起四郎一樣想起我?”
沈若雪身子一顫,凝望著他的眼眸低低道:“休胡說,你不會死的,我們現在不是都好好的嗎?”小梁都尉微微的笑了一笑,眸中掠過一抹輕愁,低低道:“啊,是,你說的沒錯,我們現在都好好的。”歎息一聲,將臉轉了過去沉思不語。黑暗中,沈若雪背過身去默默地緊握著那根長笛,依然沉浸在往事裡,久久沒有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