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靜默無聲地流淌著,寬闊的水麵望去波瀾不驚,自古以來,多少帝王將相,多少文人騷客,駐足洛水邊感歎盛年不再,世事無常。夜空上孤星閃爍,漠然的看人間幻夢多變,對一切無動於衷。星光之下,看似平靜的洛水中湧著暗流,如同鏡子一般的水麵卻突然探出一個人影,浮浮沉沉順流而下,一邊遊水一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往岸邊掙紮了過去。
這人影不是旁人,正是小梁都尉。他自幼除了騎射外無所不玩,還有個最大的喜好,便是在府中後花園的碧波池裡戲水撐舟。每到盛夏,他還帶著銀槍都的部下一起往京都外的河水之中消暑捉魚玩耍,北人原本就不擅遊水,可他的水性極好,這大概與他身上有一半江南人的血液有關,沒想到無意中的遊戲這回派上了用場,他不顧水寒刺骨的投入深水之中,潛在水下死命的遊了出去,總算順利逃脫出來。
然而這麼寒冷的冬日,加上他身上的傷病剛剛痊愈,再怎麼年輕硬朗,還是元氣大傷,因此潛遊出一段後體力已然支持不住,順著水流漂了一陣,終於抓住岸邊的枯枝,精疲力儘的爬上岸去。渾身上下皆是泥水的他,剛上岸站起身便又累得腳下一軟,一頭栽倒在地,顫抖著暗道:“好險,再在水裡潛一會兒老子就真的要喂魚了!”寒風迎麵吹來,他不禁凍得瑟瑟發抖,咬牙撐地重新站起來定了定神,四下張望一番,周遭都是黑暗的荒野,不禁絕望地黯然歎道:“難道逃出命來,還是得凍死在這裡?我沒有力氣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正在萬念俱灰,眼前驀地浮現出沈若雪抱著他的腰淚如雨下的情景,似乎又聽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小梁——小梁——我要跟你死活在一起——”,小梁都尉的心裡不由得一陣陣酸楚,眼睛登時濕了,喃喃地對自己說:“梁超,你決不能放棄,為了她,為了你心愛的女子,無論如何都要支撐下去,她在洛陽等你,等你帶了她遠走高飛給她一個寧靜快樂的家呢。”
想到這裡,他驀地勇氣百倍,打起精神來坐在地下脫了靴子往外倒倒水,居然倒出一條小魚來,不禁笑了起來:“幸而穿的是靴子,要是彆的鞋早被水流衝沒了,再赤足上岸那才更加凍得半死!”他自己安慰著自己,身上冰冷冷濕淋淋的極其難受,強忍著跌跌撞撞的避開河岸,往前走去。怎奈他的衣褲瀝瀝拉拉滴著河水,怎麼擰都擰不乾,衣料緊緊粘裹在身體上,又不能脫下來,每一陣夜風吹過,身子都禁不住抖的像落葉一樣,著實狼狽不堪,卻又無計可施。
舉步維艱地走了沒多遠,忽然聽見有人聲,小梁都尉急忙往一棵樹後閃身一躲,隻見夜色下,東搖西晃地走來一個長長的黑影,看打扮似乎是個道士,那道士身上背著個小包裹,一手拿著個算命幌子,另一手卻抓著個酒葫蘆,醉醺醺地走兩步便喝一口,嘴巴裡含糊不清地哼著小調:“我是洛陽一大仙,仙班當中最瘋癲,梨膏糖裡燉狗肉,丹藥爐下數銅錢,看見個娘子好眉眼,嗬嗬嗬嗬無量天尊……”
小梁都尉聽了覺得好笑,心內暗自盤算:“老子現在這樣子怎麼見人?不如當一回貨真價實的強盜!”想畢,藏在樹後一動不動,待那道士走過去,突然從背後緊跟幾步,揮拳便直擊在了他的後腦勺上,將他打得暈在地下不省人事,手中卻飛快地接住那酒葫蘆,晃了一晃還有不少,不由大喜,仰頭咕咚咕咚便儘數灌了下去,登時酒意上湧,驅走了體內寒意,暖和了許多。
“對不住了,洛陽一大仙,”小梁都尉笑著向地下那道士眨了眨眼道,先搜出幾塊碎銀,然後將他的道袍中衣一股腦全剝了下來,自己迅速脫掉身上泥水淋漓的濕衣服,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換上了道士的,頓覺一陣舒適,加上衣袍裡還殘存著道士的體溫,他的身子也漸漸不怎麼顫抖了。收拾停當,他蹲身打開道士的包裹,見裡麵不過是些膏藥貼和兩本算命的書籍和簽筒,還有一副魚鼓簡板,靈機一動,挑了兩塊膏藥貼在自己左右太陽穴上,便拿了酒葫蘆和算命幌子擺了一個架勢,得意地向那道士笑道:“老子正愁怎麼進洛陽城呢,謝了!我替你賣藥卜卦去!”
接著,他把換下來的濕衣服裹了塊大石頭卷做一團,用力丟進洛水裡,彎腰拖起赤條條的道士到背風處,歉意的說:“你若不幸仙去了就報應我吧,明日天亮後倘沒有凍死算是你命大。”言畢舉足要走,終是不忍,想這道士未免無辜,又回身找了找,發現了一個樹洞,不禁顧不得自己已是疲憊不堪,把那道士連拉帶拖弄到了樹洞裡,喘了口氣,又拽了些乾草擋住洞口,這才拍拍手上的塵土,笑道:“我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心慈手軟的?必是被若雪那死丫頭熏陶的了,算了算了,大仙在這裡暖暖和和的睡,小道去也——”
從午後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也不知是喝了酒還是體力消耗的過於勞累,小梁都尉隻感到走起路來頭重腳輕,如踩棉絮一般,心內不由焦急:“老子總算體會到什麼是饑寒交迫了,天可憐見,這個關口千萬彆再讓我病倒,我和若雪可都折騰不起了!”忽然,前方隱隱透出一點熒熒亮光,他心內一喜,連忙往那亮處小跑了過去。跑到近前,方才看到不過是一處新墳,墓旁搭了一個草棚,裡麵披麻戴孝的坐著個孝子正生火取暖,那人手握一卷書,兀自對著火光搖頭晃腦的讀著。
“鬨了半天,這是個立誌守孝的,”小梁都尉暗歎一聲:“倒真是晦氣啊,唉,管他那麼多,且上前暖和暖和,搗鼓點吃的,再借他的孝棚睡上一覺。”便笑吟吟地走了過去,低眉斂目地先向墓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個禮,孝子慌忙丟下書卷回禮,問道:“不知曉道長你是先父的哪位故人?”小梁都尉歎了口氣,道:“唉,小道我雲遊四方,雖不曾與令尊有過一麵之緣,但路過此處忽見亡人墳塋,怎能不夭酹一番悲憫生靈?又感你守墓儘孝的赤誠之心,因此聊表敬意。”說著一邊退後兩步,一邊偷偷想要抓個祭品藏進袖中,誰料剛伸出手去,那孝子已經迎了過來,隻得迅速縮手回身陪笑,暗自吐了吐舌頭。
孝子聽他談吐風雅懇切,執意要請他過來一處坐坐,小梁都尉正中下懷,毫不客氣地鑽進了草棚,大大方方的圍著火盆坐了,卻看著墓前擺放的祭品兩眼發直,又見他身邊兀自有些粗茶淡飯,不由眼睛直往那裡瞟。“道長敢是餓了嗎?”孝子看出,小梁都尉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那孝子倒也爽快,請他儘管吃,還閒聊了許多詩書,頗感相投。“請問先生,從這裡到洛陽還有多遠?要往哪個方向?”小梁都尉一邊吃著一邊問,那孝子指了指對岸,道:“道長從這裡隻需一直往南走,走到洛陽橋後再過了河,恐怕且要走幾天呢。”
小梁都尉暗道:“沒想到爬到河對岸了,憑白的又添了路程,唉,罷了罷了。”夜深人靜,兩人背靠背的躺下各自倒頭睡了。小梁都尉吃飽喝足,又疲憊到極點,簡直像是被人一棍子當頭打暈了似的昏睡了過去,連夢都沒有做。
如此寒夜,少有行人,洛水岸邊卻還有一個人在跌跌撞撞的順水狂奔,她淚流滿麵,發瘋一般跑了許久許久,突然站住腳對著河水大聲喊道:“楊小爽——楊小爽——”直喊得聲音嘶啞方才停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嗚嗚大哭,邊哭邊道:“你為什麼要投水自儘?你這個大奸臣,大混蛋,大傻瓜!為什麼要讓姑奶奶喜歡上你?如果我沒有遇見你該有多好,是你讓我突然知道了自己是個女人,知道了什麼是男女之情,可你他娘的為什麼偏偏是個壞人!”
哭著哭著,她的手驀地觸碰到小梁都尉的佩刀,和她腰下那枚小梁都尉買給她的如意腰佩,眼前依稀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小小的紫石鎮,他握著自己寫字的那雙手,和那張極其俊秀英武而又溫暖的笑臉,以及後來那晚玩笑般的懷抱,心頭不由得越來越痛,眼睛裡驀地射出異樣的光芒,霍然抬頭直直的望著洛水,喃喃道:“我不管你姓楊還是姓梁,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我要嫁給你,姑奶奶看上的,你跑不掉!”說著,倏地站起,狠狠地盯著洛水抹去眼淚,飛身便撲了下去:“我到龍王那裡也要把你揪出來!”
“哎喲!”水裡忽然直起一個人,程如意的身子與他剛好相撞,撲通坐倒在了岸邊,那人呲牙咧嘴的抱著頭,皺眉回頭看她:“喂,你往哪裡碰啊你?”邊濕淋淋的走了上來,居然隻穿著一條犢鼻褲,程如意下意識的罵了一句:“不要臉!”抬腳便踢了過去,將那人嗵的又踢入了水中。那人從水裡冒出頭來破口大罵:“你個王八蛋龜兒子的,想要謀財害命啊你!誰不要臉,你說,誰不要臉啊?”程如意愣愣地看著他一言不發,他重又爬了上來,氣鼓鼓的走到一旁,岸邊竟然停了一葉小舟。這人走到船上擦乾水穿了衣服,點亮一盞油燈蹲在船頭看著程如意道:“是個女的啊,你是乾嘛的?這又冷又黑的在這兒想要做什麼?”
程如意的腦子冷靜了下來,哪能說自己想要投水,清了清嗓子道:“哦,這個,我……是要過河去。”那人道:“你過河?你過河折騰我乾什麼?撞了我不說,還踢我。”程如意不好意思地道:“老娘我被你嚇著了嘛,又黑又冷的你泡在河水裡做什麼?”那人哼了一聲:“我白天擺渡,晚上總要在水裡遊上一遊,不分春夏秋冬。你過不過河?趁著我還沒收船,十文錢,不多要。”程如意呆了一呆:“那個……過吧!”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隻顧著死要麵子,就當過河,過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