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豐聽了,回頭盯著她看了片刻,陰陰地冷笑道:“臭丫頭,算你狠!”頭一偏,示意手下不必剝去衣服,隻管扛起大枷套住人犯,小梁都尉輕輕地攬住沈若雪的肩,將她推至一旁,任由他們套上刑具卡得一聲響合的嚴絲合縫,沉重的鐵葉大枷登時壓得他直皺眉頭,王慶豐笑道:“滋味如何?想死你都使不上力氣吧!”然後命人在他原本就被枷住的兩手上加套了長方形的杻,又往他雙腳上鎖了十幾斤重的鐵鐐,讓他舉步維艱,這才得意道:“管保伺候舒服,教你插翅難逃,什麼花招也沒用。”
小梁都尉冷冷一笑,轉臉深深地看了沈若雪一眼,被禁軍推著踉踉蹌蹌地艱難的走到了門外。院中早已停好了一輛囚車,禁軍們推了小梁都尉便進入囚車之中。那囚車隻有一米高,王慶豐令人將小梁都尉的兩腿用鐵鏈子拴銬在車上呈跪姿,不許他坐著,司文德忍不住道:“王統領,拉著囚車押解到洛陽可不比我們騎馬連夜奔襲那麼快,抄近路也要顛簸兩天,那麼重的枷上麵壓著,這腿下還是木柱子,怎麼受得了?豈不是要把他的雙腿跪的廢掉了?”
王慶豐再也沒有耐心,翻了個白眼,冷笑道:“司都尉你的話可真多啊,是不是想照顧照顧這小子啊?要不,你也坐個囚車感受感受?”司文德忙道:“不敢不敢,我隨口說說。”王慶豐罵道:“不敢就少他媽廢話!我就是要讓這小子吃點苦頭,落在我手裡,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解我心頭之恨!再說了,他在我眼裡也跟個死人差不多,無非是多喘兩天氣,走!再囉嗦休怪我不客氣!”
司文德焦灼地看了看小梁都尉,小梁都尉跪在囚車裡向他微微搖了搖頭,他隻得忍氣吞聲的轉身隨著王慶豐上了馬,卻聽小梁都尉微笑著對王慶豐道:“老子這麼跪著正好養養背後杖傷,你讓我坐著我還不肯呢!多謝你這王八蛋的好意!”王慶豐嘻嘻笑道:“客氣客氣,我的好意還在後頭呢,小王八蛋,你就慢慢消受吧!”沈若雪站在囚車外平靜的看著這一切,車輪響動,她扶了車子便要跟著邁開腳步,早有騎兵把她隔到了一邊去,不許她挨在囚車近旁。
才走出宜陽城不遠,王慶豐忽然勒馬回頭道:“我想起來了,好像還帶著一個死囚大枷呢,從縣衙裡要的是兩個,套上套上,給這小子再套上,省得帶著怪沉的!”司文德驚駭的看著他作聲不得,騎兵打開囚車果真又往小梁都尉原先的枷上增套了個四十斤重的鐵葉大枷,雙重重壓之下,小梁都尉的身子一晃,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王慶豐笑道:“舒服吧?這個叫做定百脈,哈哈,爺爺若是狠狠心再給你加一層,那就叫做喘不得了!”小梁都尉定了定神,道:“好好好,你真他媽的孝敬,老子的確舒服的很!”沈若雪緊咬雙唇看著他,他回頭似乎滿不在乎的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而,口氣輕鬆,走到山路上,小梁都尉漸漸吃不消了,他被重枷壓得直不起腰來,銬跪在囚車上的兩膝本就被囚車的木柱硌的生疼,隨著路麵的顛簸磨碰,竟如同上刑一般劇痛,慢慢地膝下皮肉磨破,滲出了鮮紅的血,直透衣衫。他咬牙忍痛堅持著一聲不響,冷汗卻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頰淌了下來,身上的衣衫也逐漸被汗水濕透,和血液混在一處刺激著新傷舊傷。到了午後時分,隻見他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眸越來越暗淡,突然身子一歪,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司文德大驚,連連叫道:“停下!快停下!”
王慶豐回頭道:“趕路要緊,你小子難道餓了?”司文德厲聲道:“王統領,沒有你這麼玩法,難道你有心要他死在途中嗎?”王慶豐瞟了囚車裡的小梁都尉一眼,慢悠悠地道:“放屁,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他死在途中了?他靠在那裡乾什麼,想耍花招哄爺爺啊?”司文德急道:“他真的是暈過去了,這可不行!”說著,令人打開囚車就將小梁都尉從車上抬了下來,王慶豐騎在馬上玩著馬鞭沒有吱聲。
沈若雪麵無表情的看著,轉身奔到近處的一條溪水邊,拿出一塊絲帕浸濕,又卷了一片寬厚的樹葉盛了水走上前去。不想王慶豐的馬鞭突然一敲,將她手中的葉子打落,水灑了一地,隻聽他懶洋洋的說:“不許給他水喝,萬一喝了這水病在路上也不好辦。”沈若雪看也不看他一眼,默默地回身又取了一片葉子,盛了水走過去,王慶豐啪地又用馬鞭敲落,盯著她道:“我再說一遍,你給我聽仔細了,押解的路途中,不許給他吃,也不許給他喝!”沈若雪這才冷冷的抬頭看了看他,竟然回身再次弄了水來,司文德道:“先讓她用水把梁超弄醒要緊,王大人你就抬抬手吧!”
沈若雪這才得以托了清水走到了小梁都尉的身旁,她蹲下身去,將清涼的溪水慢慢地喂進了他的口中,小梁都尉悠然清醒過來,如飲甘霖,無力的低低喚道:“若雪,啊,若雪……”沈若雪用濕過的絲帕輕輕為他拭去臉上的汗水,柔聲道:“是,我就在你身邊。”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深深地看著她,眼眸裡驀地閃過一抹淒楚,隨即連忙閉上,待再睜開時已經變成了微笑。
王慶豐忽然下馬走到了他們的麵前,彎腰用馬鞭捅了小梁都尉一下,笑道:“梁超,你不是說很舒服嗎?怎麼,挺不住了?哎喲,看著讓人好心疼啊,這麼俊俏英武的郎君受這樣的苦,咱們沈二姑娘難受啊,好生難受。她一難受,嘿嘿,老子就心裡疼她疼得要命,你不憐惜憐惜她嗎?那你就快彆讓你的小娘子難受了嘛,你趕緊的求求我吧,說點好聽的軟話,不想說的話便磕個響頭也成,我立刻讓他們給你劈掉一個枷,如何?”司文德立刻用眼神催促小梁都尉趕緊服軟,莫要吃眼前虧。
小梁都尉盯著王慶豐沒有作聲,驀地笑了一笑,輕蔑地低低罵道:“去你媽的吧!”傲然掙紮起身子便往囚車裡進,王慶豐也不生氣,又看向沈若雪嘻嘻笑道:“要不,你替你的夫君求求我也成啊?把爺爺求的舒坦了,大家也都舒坦了不是?”沈若雪仿佛沒有聽見,攙扶著小梁都尉便跟他一同坐入了囚車之中,王慶豐皺眉道:“你出來!”沈若雪挑戰似的看著他一動不動,小梁都尉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身邊的沈若雪,愴然心碎,拚命克製住自己輕道:“若雪,你不要跟他硬頂撞,聽我的話,快下去。”沈若雪咬了咬牙,在騎兵欲要伸手拖她的刹那,大聲道:“不許碰我,我自己會下去!”低頭鑽出了囚車,王慶豐輕浮的笑道:“想在囚車裡廝守著做同命鴛鴦嗎?老子偏不讓你們稱心如願!”
他翻身跳上馬背,拖著長腔道:“你們兩個,一個真他媽的傲,一個還真他媽的倔強啊,不愧是做了夫妻。既然都不肯求我,那就對不住了,繼續受用吧,咱們趕路!”司文德看著他,突然上前一把推開了正預備鎖上囚車的騎兵,不顧王慶豐的嗬斥,拖出小梁都尉就揮刀猛砍,登時劈開了最上麵那一層重枷,騎兵們都驚呆了,愣愣的看著他,王慶豐驚罵道:“姓司的,你想要造反嗎?”
司文德收了刀,若無其事地拍拍手道:“我可不敢造反,就那幾個兵,不是拿雞蛋碰你這石頭嗎?但是兄弟們是要回去邀功的,不是跟你出來抬死人的,你花言巧語的肯定能糊弄過上司,我們可不行,所以啊,這麼值錢的一個欽犯,一定要儘量毫發無損的押回去,說不定聖上還要見呢,要怎麼處置自有聖上親自裁奪他的生死,你我都沒有權利乾預其中。”徑自給小梁都尉的兩膝傷處上起了金創藥。
王慶豐氣得臉色鐵青,要說什麼,卻又無理由反駁,沈若雪在路旁抱臂盯著他,一付幸災樂禍的神情。小梁都尉籲了口氣,終於緩緩直起腰來,微笑著低低道:“小司,多謝你。”自己回身低頭便進入囚車,大聲道:“是要老子繼續跪著呢,還是隨老子的便啊?”王慶豐恨恨地道:“隨你娘的腳!”喝了一聲:“趕緊走,走得越快他的死期越近,誰再敢跟爺爺過不去,我就把他往死裡整!”一馬鞭抽在了路旁的樹上。司文德和囚車裡的小梁都尉對視一眼,小梁都尉朝沈若雪的身影揚了揚下巴,司文德默然點了點頭,示意他儘管放心。
騎兵們前呼後擁的簇著囚車繼續前行,天空逐漸陰沉了下來,不久,飄灑起了煙霧般的綿綿春雨,沈若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山路上,驀地腳下一滑,司文德的馬鞭閃電般及時伸出,她伸手抓住,總算沒有摔倒,抬起頭正看見囚車裡小梁都尉關切的眼神,便笑了,指著坡上道:“小梁,你快看那裡!”小梁都尉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原來是幾樹盛開的嬌豔欲滴的桃花。
“啊,開的真美,”小梁都尉笑著沙啞地道,仰頭張開口讓雨水滋潤自己的咽喉。沈若雪輕快地跑到那幾樹桃花麵前,折了一朵便插入鬢邊,回頭對那幾百名騎兵視若無睹地笑著喊道:“小梁,你瞧我好不好看?”小梁都尉在囚車裡看著她大笑起來,開心地道:“好看的很,美死了!比桃花還要美!”沈若雪強忍悲傷,故作歡喜的道:“真的真的,你說的可是真的?”小梁都尉吃力地把鎖在重枷中的兩手舉起,豎著小指頑皮的笑道:“騙你我就是這個。”兩人竟如遊春一般。司文德心內一陣酸楚,轉過了臉去不忍看他們兩個燦爛的笑容。
沈若雪索性折了一大枝桃花拿在手裡,奔回到囚車近前旁若無人的道:“你看,你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小梁都尉笑著道:“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王慶豐回頭瞅了他們一眼,低低地嘟囔道:“念的是詩經裡的句子嗎,還真他媽有這雅興!”他本就略通一點文墨,不然當初也不會讓被譽為小鎮才女的沈若雪動了春心,司文德笑道:“咦?看不出王都尉你還挺有學問。”
王慶豐沒好氣地道:“哪有你這個狗頭有學問,沒事時就稱爺爺王都尉,有事時改口叫王統領,急眼了變成王大人,心裡會不會再罵幾聲王八蛋哪?安?”司文德趕緊陪笑道:“不敢不敢,我那是攝於你的威風,口不擇言。”這句話讓王慶豐聽了著實心裡受用,便懶洋洋地打馬前行,不再管那麼多。
小梁都尉接過沈若雪隔著囚車遞給自己的一枝桃花,笑嘻嘻地翻來覆去的把玩觀賞著,仿佛忘記了傷痛和沉重的大枷壓在自己肩上的苦楚,忽然朗聲吟道:“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沈若雪微笑的看著他,接口續道:“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末兩句聲音裡竟然顯出不勝悲苦之情,微微顫抖。
囚車裡的小梁都尉聽出,轉臉溫柔地看著她,笑著說:“誰叫你接下半闕的?隻有上半闕多好。”沈若雪的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喃喃道:“人生若都如這首詞一般,隻有上半闕,那才真正的好。”小梁都尉微笑道:“那就不是一首完整的詞了。對了,詞人是哪個我倒忘了,王安石?”沈若雪忍淚笑道:“錯啦,是歐陽修的浪淘沙。”小梁都尉低目看著手中的桃花,輕道:“人生可不就是浪淘沙?芸芸眾生,都被光陰淘的儘了,就是這桃花,今年開的跟明年開的難道還是同一株嗎?能留下的真金不過是青史上幾行冰冷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