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不停,所有的人身上都漸漸地被濡濕了,然而趕路的,押解的,囚禁的,都渾然不覺。一個騎兵忽然催馬上前遞給了小梁都尉一個酒葫蘆,低聲道:“都尉,你喝一口吧,爽快爽快!”小梁都尉略為驚訝的看了他一眼,隨即毫不猶豫的接過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將酒葫蘆遞還時笑道:“多謝。你叫什麼名字?”那騎兵充滿敬意地抱拳低聲道:“小人名叫胡三寶,曾跟著都尉在右三軍馬球場一起參與過滅掉寧王。”小梁都尉點了點頭,王慶豐的耳朵一動,猛然回頭暴喝道:“放肆!膽敢跟死囚搭言,退下!”那騎兵坦然看著他,不緊不慢的勒馬回頭,並不懼怕他,反而有幾分輕蔑。
天色昏黑的時候,雨也停了,王慶豐吩咐點起了火把,馬不停蹄的繼續趕夜路。這可苦了沈若雪,她累得終於支持不住,忽然一跤坐倒在路旁,眼睜睜的看著囚車離她越來越遠,小梁都尉急得在囚車裡叫道:“若雪,不要掉了隊,這山上有狼!”沈若雪咬了咬牙,從地上站起,勉強走了幾步,又坐了下去,眼淚奪眶而出,暗暗罵自己道:“你這個不爭氣的,起來,快起來走啊,走啊!”兩條腿卻怎麼也沒有氣力。
火光毫不遲疑的往前蔓延,眼看就要把她丟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小梁都尉突然高聲叫道:“姓王的,如果我夫人有什麼事,老子就咬死了你跟我曾是同黨,就算你最後平安開脫,也定要讓你嘗幾日階下囚的滋味!”王慶豐霍然回頭,笑道:“看你這話說的,我怎麼會讓她出什麼事?即便你狠心,爺爺我還舍不得哪!”勒馬就衝沈若雪喊道:“我的乖乖,快過來,咱兩個同乘一騎,讓我好好親熱親熱!”說著哈哈大笑,提韁便要過去。
沒等沈若雪臉上變色,馬蹄聲響,司文德的手驀地伸到了她眼前,將她一把拉過,似乎是極不耐煩的拖著推到囚車邊,令人打開囚車便把她搡了進去,王慶豐麵有怒色,道:“司文德,你乾嘛呢?”司文德道:“她可是死囚的家眷,怎麼配跟你共騎一匹馬呢?再說了,這一路上還要靠她穩定住梁超,好順順當當的進洛陽啊,丟在洛陽街頭討飯不比在這裡喂了狼更過癮?你到了那時還不是想怎麼樣便怎麼樣?依我說,白天讓她跟在路邊,晚上就進去鎖著吧,大家省事。”王慶豐氣噎,罵道:“我……你他媽的!”
囚車裡,精疲力儘的沈若雪定定的看著小梁都尉,可是他卻無法再像過去那樣伸開雙臂,把她擁抱進他溫暖的懷抱中去,隻是擔心而又痛惜地注視著她,沈若雪忽然問道:“你的杖傷,還疼嗎?”小梁都尉一怔,笑著柔聲道:“不疼了,你親了那一下,就已經好了。”沈若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道:“你身上有多疼,我這裡,就有多疼。”小梁都尉深深地看著她,心頭一陣淒苦難當,良久方顫聲道:“是,若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明明是兩天的行程,卻分明如同過了兩年那麼漫長,等到了洛陽,小梁都尉和沈若雪都被饑渴折磨的沒有了力氣,王慶豐不許給小梁都尉一滴水一顆米,沈若雪便也固執的陪他承受,無論司文德怎麼偷偷勸解都沒有用。一進洛陽城,街道就被城裡的居民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爭著要看押解欽犯的熱鬨,王慶豐喝令騎兵們一邊前行一邊驅趕,司文德趁亂對沈若雪低聲道:“弟妹,我答允過梁超保證你一路平安的,現在請你留步趕緊溜,洛陽刑獄你就不要跟著進去了。”
沈若雪抬眼目視小梁都尉,他在囚車裡無聲的衝她做了個口型:“去——找——曹——勝——”沈若雪癡癡地愣了一會兒,淚水悄然湧出,卻又咬牙將心一橫,抹了把淚,嘶啞地向司文德道:“讓他等著我,我會再回到他身邊去的!”轉身便踉踉蹌蹌的混入人群之中迅速被淹沒不見了,小梁都尉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唇角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隨即虛弱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到了曹勝的滿堂財小賭坊,沈若雪登時如同當頭一棒,驚怔在了那裡,泥雕木塑一般看著門上的封條,那上麵蓋著大紅的官印,落款日期已經是八天之前。怎麼回事?難道曹勝也被抓了?她的眼前一黑,站立不穩,心頭焦急驚駭加上兩日未進水米,撲通一聲順著賭坊的門就溜了下去。早有熱心人將她扶起,在一邊的茶館要了碗熱茶喂給她喝,她慢慢恢複了意識,顧不上道謝,先急切的問道:“大哥,你可知這滿堂財為何關了門?”
那人奇怪的看看她道:“你找人嗎?”沈若雪含淚道:“我兄弟便是這滿堂財的主人。”那人笑道:“哦,你是小曹老大的姐姐啊,這小子在天子駕臨洛陽的時候,那邊洛陽府尹下著禁街令,他這邊還隻管跟西街八虎打得熱火朝天,府尹大人一惱,把群毆的全都抓到府衙的監牢裡去了,說是等天子離了東都再放人。”沈若雪愣住,半日方道:“那……那可怎麼好?”那人笑道:“你若真是想讓官爺把你兄弟放出來,也容易的很,使些銀子塞給牢頭就完了,他們又不是什麼有罪名的囚犯,不過是個頂風打架罷了。”
“多謝大哥,”沈若雪恍悟,離開茶館要去打聽府衙監牢,走了幾步,實在沒有力氣,便轉身進入一家麵館,叫了一碗麵邊吃邊權且歇息歇息,熱騰騰的肉麵端上來,簡直讓她這餓了兩天的人垂涎欲滴,兩眼發直。埋頭挑麵剛死命的吃了兩口,忽然想起同樣饑渴的小梁都尉,也不知道王慶豐會不會給他東西吃,更不知道還要再怎麼折磨他,頓時如有骨鯁在喉,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了,眼淚雙雙地滴落在麵碗中。麵館的夥計看見,驚訝地道:“客人怎麼吃兩口就哭了,難道我們的麵做的不合口味嗎?”沈若雪端碗擋住臉作出吃的樣子,哽咽道:“沒有,是……是燙著我了。”心內瘋一般的一遍遍叫著小梁都尉的名字,肝腸寸斷。
“不行,我一定要吃,不然如何有氣力再回到他身邊?”想到這裡,沈若雪打起精神,幾乎是合著眼淚把麵勉強吃完,渾然不知滋味。才走出麵館沒幾步遠,就聽見滿堂財賭坊的門前一陣吵嚷聲,接著是刺啦撕封條的聲音,然後門劈啪響過被人踢開,曹勝的洪亮嗓門傳入了沈若雪的耳中:“放心放心!隻要重新開張,老子我統統不收你們的本錢,隻管痛快賭,輸了不算,贏了繼續撈足了再說!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絕不變卦!”
沈若雪轉臉看去,隻見東市六豹、程如意、曹勝,還有幾個嬉皮笑臉地官差模樣的人,正站在賭坊門前,曹勝他們毫發無損,看上去一點也沒有坐過牢的狼狽相,反而各個精神的很。曹勝眼尖,早看見了沈若雪的身影,卻兀自說說笑笑的打發著那幾個官差,待他們笑哈哈的走了,一個箭步便衝到了沈若雪身前,拉了她直奔入賭坊中的內室砰地關了門,沒等她開口,便已瞬間聲音沙啞,低低地道:“我都聽說了,所以急得求爺爺告奶奶的豁出去臉皮磨了半日,又把賭坊幾乎算是許了出去,趕緊的出了牢!”
沈若雪平靜的看著他,一言不發。曹勝難過的朝自己腦袋上就打了一拳:“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隻顧打架,連天子進城這樣的大事都忽略了,隻想著反正你們離這裡遠,晚一天再給你們送消息也不算遲,卻沒料到竟然被那狗官把老子們……先開始在牢裡他們怎麼也不肯放人,今日,今日知道都尉被押解進了洛陽城,我他媽的簡直殺人的心都有了,跟差役們在牢裡也算混熟了,才好歹求他們放了我們出來。”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直直的望著沈若雪道:“隻是姐姐,你身懷有孕,怎麼能跟著一路跑到這裡?”
沈若雪淒然一笑,低低的說:“你的小都尉許是知道他爹爹要出事,不肯拖累我們,早幾天就回去啦。”曹勝愣愣地道:“什……什麼?”沈若雪歎了口氣,緩緩地道:“好了,不說這些,我找到你們了,你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我,我現在要去陪著我的小梁了。”轉身便欲往外走去,不想曹勝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姐姐,你不能走,你要跟我們在一起才是都尉的本意!”沈若雪愕然回頭看著他道:“你說什麼?什麼本意?”
他目中滿是傷懷,卻一字一句地道:“你哪裡也不能去,離了京都的這一路,甚至上次我去宜陽探望你們時,都尉都不止一遍地叮囑我,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萬一出了什麼事,我隻要把你平安帶走,彆的什麼都不用管!也管不了!”沈若雪淡淡的說:“哦,是嗎?那是不可能的。我絕不會離開他,也絕不會跟你走,你放手,我要去找他了。”曹勝的眼圈紅了,含淚道:“我不放手,這是軍令!我在都尉麵前以人頭擔保過的!”
“放手,我要去找他!我要陪著他一起坐牢,一起受苦,一起死!難道你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嗎?”沈若雪突然憤怒的叫道,狠狠地要甩開他,曹勝手下毫不放鬆,哽咽道:“對,我答應過他,不管他,隻管你!”內室的門驀地被人一腳踹開,程如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冷冷的站在那裡道:“放屁!你不管他,姑奶奶要管!”
曹勝抬頭叫道:“程如意,你彆給老子添亂!”程如意的眼中射出一道無比銳利寒冷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曹勝,緩緩地道:“隨你說什麼鳥亂都成,姑奶奶我隻知道,哪怕是拚了命,我也不能讓小爽就這麼死掉!姓曹的,你忘記了公孫孟遲曾經說過的話嗎?你忍心看著你的都尉死的那樣慘?那樣屈辱?也許你的心硬,你做得到,姑奶奶我可做不到!”
“閉嘴!”曹勝悲憤的大叫一聲,禁不住聲淚俱下:“你他媽的把老子看成什麼人了?還有你,姐姐!你難道也認為我曹勝是個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小人嗎?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想拚了這條命,可是,也隻能是拚了這條命而已,有什麼益處?你們知道都尉當初是怎麼跟我講的,他說,隻要他的親人、兄弟和朋友平安無事,他就沒有白白去死!我是他的兵,答應了他的,絕不食言抗令!”
沈若雪默默地站著,止不住渾身冰冷,她原本聽了小梁都尉那日勸慰的話,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他真能到了洛陽為自己找理由開脫,求得生機,此時聽了曹勝和程如意的對話,猛然想起公孫孟遲曾描述的酷刑,意識到他的罪名之重,料是再無回旋餘地,必死無疑,無可更改,更明白了小梁都尉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找到曹勝,不是為了彆的,而是為了讓曹勝把自己帶走,此時此刻,她不禁絕望的仿佛瞬間山崩地裂,登時忘記何去何從,呆立在了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