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去年今日
且說自一場虛驚相識後,切丸二人便與鳳一路同行,沿途跋涉,三人各負內力,行起路來自然比真幸二人輕鬆許多,但期間亦少不得相互扶持,兼又相談甚歡,鳳眼見獨特,心胸寬廣,一路談來二人不僅在不知不覺中少了幾分尋人未果的擔憂與焦慮,更是受益匪淺。連同腳下也是步履生風,三人同行反倒加快了腳程。
隻說又一日下來,此刻已臨近天闔,三人一方麵想要多多趕路尋人,一方麵又擔心再往前尋不著落腳處,丸井雖懂得林間生火,然山上的日子本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火不過是為了驅寒取暖,如何製出火把照明卻是不知,穀中曲折深幽,星月難見,寒潭水汽冰冷,實在不便晚上趕路,於是三人商議一番便停了步子,待拾得枯葉木枝,彙齊瓜果吃食,正巧是天降黑幕。
鳳本是有心歸隱,且鬼騎兵亦不算是誰人部下,於二人便不再隱瞞,正逢二人問起他是如何遇上穴戶共創鬼騎兵,又壯大為一世傳奇一事,雙目愣愣看向切原滿是憧憬的臉龐,良久也不出聲。
切丸二人俱是少年熱血心性,對此類英雄人物的發家事跡最是向往好奇,又見鳳為人隨和,便脫口問了出來。此時見他神色一變,方想起斯人已去,傳說已化塵泥,擔心惹得他念起往事悲從中來,忙擺手道:“先生不比勉強,是我等唐突了。”
原來這一路上鳳之博學才高已為二人深知,二人有心結交,鳳卻因自己一心歸隱,不願再多牽掛為由推辭,無奈之下,二人決意尊稱一聲“先生”,以表敬姿。
鳳見二人俱是一副惶然之色,知是自己惹了誤會,不由笑道:“不是不是,切莫誤會,鬼騎兵弟兄雖已去了,但我並不會哀傷難過,男兒在世能闖出一片天地,能為國儘忠,總好過壯誌未酬身先死不是?隻是我現下想起年少時的那些作為,忽地想起我與切原夫人倒還有同鄉之緣。”
“當真?先生認得家母?”切原聞言大驚失色,聲音乾涸沙啞,雙目通紅,雙手不顧一切地緊緊攥住鳳的衣袖,他自幼父母雙亡,從小便是個孤兒,雖然有真田追封王侯,吃穿用度從不怠慢,然父慈母愛又豈是一份飯食一件衣裳可比的?不僅如此,他身在蒼溟,時常出入宮中,總會聽到父親種種事跡,各方讚論不絕於耳,卻鮮少有人提及母親。此時有了線索可一償多年夙願,心情萬不是用激動二人便可形容。
丸井雖知他心緒激蕩,卻也覺有失禮度,用力拽了拽他胳膊,切原驚醒,這才回神斂襟端正了臉色,大拜而下:“方才是赤也魯莽,還望先生不棄,告之赤也家母諸事。”
鳳雖為人隨意不羈,不為世間禮法所囚,此刻見他行了大禮也變了臉色,起身托起切原,複按他坐下“我不過虛長你幾歲,被叫一聲‘先生’已不像話,再吃不消你這大禮,我還想要隱居山林逍遙快活,不想就這般舍了命陪君子。”鳳這話說得極是認真,雙眼一眨不眨看著切原,不見半點玩笑之色。然丸井在一旁卻是受不住,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切原也不敢再拜,隻那眼神乞求地看著對方,丸井亦是好奇,也拿目光探問,鳳實是招架不住,退開些許距離摸摸腦勺道:“你們彆這麼看我,我招便是。”此話一出,切丸二人麵麵相覷,拖地同時仰天捧腹大笑。
鳳無奈地看著二人笑夠,故意咳嗽數聲,示意可以開始,歪頭想了想,便開始將這二十年前的舊事娓娓道來:“說起令堂之事,我當時不過三五歲的孩童,也無甚麼記憶,隻是聽村中老人談起過,又偶然翻閱過些許記載,方才略知一二……”
“我的家鄉地處冰國邊界,彼時乃是元正二年,正是當今陛下登位第二年,又因承襲上皇太平天下,故而心生開疆拓土之意。後又蒼溟使節來訪,不知怎的,送上的是一對碎裂的紫玉如意,陛下大怒,以此為由發兵蒼溟,屢屢進攻邊境。此事在當時也算是大為轟動,我想你等也應當知道,蒼溟皇帝使調了令尊前去抗敵,令尊赫赫戰功,便也有此戰一筆。當時蒼溟皇帝不禁調過令尊,更從京都派出太子前去督戰。想那蒼溟太子,當時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老陛下已將他送上戰場親身鍛煉,可當真是英雄世家。”切原腦中含糊一算,原來陛下初上戰場比自己今時猶要小得三五年紀,省起自己初見沙場遍野橫屍,雙腿戰栗頭腦暈眩的模樣不禁赧顏。
“便也正是這戰爭期間,令尊令堂相遇相識,至於其中細節,我等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令堂雖是冰國人,令尊卻混不在意,後我國大軍退回,令尊要回京都領功,執意要將令堂帶回京都。彼時太子與令尊情誼頗深,見他主意已定,便幫他隱瞞,隻說是路途中救起的女子,如此便回到蒼溟,結為夫婦。夫妻二人鶼鰈情深,琴瑟和好,令尊戰功顯赫威名遠揚,令堂溫柔賢淑蘭心蕙質,時常接濟窮人,為人稱道,夫婦二人當真是天作之合,一時街頭巷尾傳為佳話。一年有餘,令堂又被診出有了身孕,夫婦二人更是喜上眉梢,整日紅光滿麵。”
“然而命運弄人,就在將軍府上下都在期盼著小主人的降臨時,朝上忽然傳出令堂實為冰國奸細的消息,通敵文書隨即流傳而出,種種變故令人應接不暇,很快證據確鑿,刑部便定了罪前來拿人。本來這賣國通敵是要株連九族的大罪,隻是令尊在朝中民間聲望頗高,又經徹查,確認令尊確不知情,最終隻是判消去官籍,舉家發配邊疆永不得回京,而令堂則被打入天牢。隻是事發之時,令堂已有八月身孕在身,按律不得處斬,因此延期問斬。”怎麼可能?我娘……我娘居然是細作?怎麼可能?切原心下惻然,雖不曾相見,但母親在他心中必是賢良淑德,善良溫婉的女子,如何會與什麼“細作”沾上關係?
“本是皇帝仁慈,放過切原一家,原已是最好的結局,孰料失態又增新變,令尊竟然罔顧律法私闖天牢前去劫獄。太子因當初一念之差引入賊人,心存愧疚,便請命前去追捕。這一追直追至臨近城門的野地,令堂腹痛難忍,令尊精疲力竭,二人皆是強弩之末,再難邁出一步。令尊自知難逃一死,請求太子善待妻兒,遂自刎而亡。切原夫人在奔逃路上已身重亂箭,積極波折實在難以承受,太子見她苦痛,便親手破腹取子,取出了那不足月的胎兒……”鳳抬起頭,接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向早已淚流滿麵的切原“那個胎兒,便是你……”語罷不等回應,起身小心地移動步子走開,丸井見狀也小心退開,不敢靠近。他明白切原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安靜地一人呆上片刻,儘管他心焦心疼,儘管他想要與他親近,談此時此刻切原的世界,卻容不得他去踏足。
自切原記事起,他便一直過著衣食無憂富貴榮華的生活,太子待他好極,遠甚過那些親生兄弟,但凡遇上宴會,也總有官員私下與他讚揚父親的功德。如今真相大白,方回憶起那些人眼中的閃爍,原是另有慘淡隱情,卻人人緘口不語,陛下用心良苦,教世人隱瞞我整整二十載,隻為給我一個無憂的少年時光。然事實竟是如此出乎意料地慘烈。從幼年時便時常望月空想的母親,竟是冰國細作。那本該香軟的指尖,本該溫婉的聲線全都化為了一封封通敵文書,淋著淚雨暈著血點割碎了孔網空枉的思念。
他堅信母親仍是一個本性善良的女子。她的體貼溫柔,樂善好施,她廣受百姓讚揚便是最好的證明。如若不然,也絕不值得父親在逃過大劫後重返命牢,拚死相救。父親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有目共睹,又怎麼傾心於心懷不軌的女子?何況母親本為冰國人氏,換做他國立場,效忠於國家,也並無過錯。怪隻怪二人身份懸殊,天生有緣難儘,隻可恨命運無常造化弄人,害的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他亦堅信,父母初遇定是真心相愛,絕無半點欺瞞利用之心,因此父親才甘願為他放下一切,抗命逆令,殺劫天牢,最後又自我了斷。
他拖地想起陛下此番特令他隨軍的那一紙詔書,想來此次征討冰國,陛下正是想讓他接近母親故土,也算是為他們二人斬斷羈絆。還有陛下在凜州城外所說的話……
陛下說:我一直很敬佩你的父親,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陛下說:他本不該死,他的錯,隻是在這亂世中,不合時宜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陛下說:你娘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他很愛你,用儘了生命去愛你,所以你定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