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涸轍之鮒
“我與你母親由紀子,本是雙生姐弟。”幸村初聞黑部袒露身份不禁心旌搖動,此刻早已恢複鎮定,難得有此機會,當下便向黑部請教他長年所惑。“而我們所出身的家族——黑部家族,是一個極其古老的家族。族中曆屆子孫都背負著自先祖傳承而下的使命。”說到此處,見幸村聽得入神,故意拖延片刻,待得幸村思忖過後,見他似要將答案呼之欲出,方眼露讚許頷首道:“正是歸一天下!”
幸村正欲再問,黑部卻不與他機會“但此使命無關權利。先祖乃一方之霸,早年英勇驍戰,征戰四方,晚年國力耗儘,兵士冗餘,無力支持,國勢衰微百姓苦不堪言,最終江山傾覆,先祖被迫退位,攜家人四地逃亡。待得族人安居後,便留下要子孫世代尋得良主,助其兼並天下,一統春秋,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和睦無隙的祖訓,自刎謝罪。”幸村麵上無異,然心中已翻卷過裂岸驚濤。先祖之訓,竟與真田之誌如此契合!
“自然,倘若世無賢君,亦可自立為王。為此,先祖早年已將大筆財富藏起,藏寶圖則在族內世代相傳,供族中子弟興兵起家之用。”
“那麼這些寶藏至今可曾動用?”幸村從不知自己先祖竟是如此人物,母妃當時為何未曾告之?
一眼看透了他的困惑,黑部速速接道:“隻是這寶藏一事,素來傳男不傳女,先祖異常反對讓女眷參與戰事,因此此事你母親並不知曉。而那寶藏,至今未有人啟用,也正是如此,族中亦無人知其真假。”
“那您如今隱居於此,又是為何?”
“我族長年隱居,與舊臣逐漸失卻憐惜,家族漸近式微。且並非每一代均有出眾後輩可堪負重任,到了我這一代,嫡係血脈隻餘我與由紀子二人。我初時年少輕狂,目空一切,自以為可翻手雲雨,縱橫天下。也曾出將入相,輔佐當世賢君,卻反使國中遭受大劫,我亦心死如灰,從此隱居山野,再不問世事。”
“由紀子雖是女子,卻與那些閨中女子不同,心懷大誌,心向天下,又是與我一般的性子,天生傲骨,目空一切,雖是個奇女子,卻對一統天下已近偏執,癡狂成魔。她素來心氣高傲,隻覺此等大事非由她做成不可,於是她先入冰國,憑她絕世容顏、傾城之姿,吸引任何一個男人自然都不在話下。與冰國之王誕下跡部景吾後,又修煉族中秘術,因急功近利而受反噬,惹得一身寒毒附體。在冰國數載,見冰國之王胸無大誌,便灑然離去,又接近當時強國海國的君王,順利入得宮中,後又誕下你……往後之事,你都是知曉的。”幸村抿唇沉默良久,不經意地用有些許痙攣的手指摩挲著衣袂。
想不到,他的身上竟背負這般遠古而深沉的使命,想不到,母妃幼年對她的種種苛求,隻是為了完成她自身的執念,想不到,他自出生起,就已經成為了一統千秋的重要棋子,原來,即便是被欺瞞了三十載,仍然無法逃避他的命運!
黑部見他先是滿眼愕然,隨即靜默不語,知曉他心緒煩亂,幽幽太息“我雖隱居穀中,族人的消息我仍有關注,你母親死後,我便想不再打擾,既然我已不孝,擅自放下重任自在逍遙,也不怕將此使命終止,再去得罪先祖一回。”幸村抬起眼簾,素來平靜的眼眸中隱然有清波蕩漾,散碎的月華投注其中,柔柔幽幽地發著細碎的光。他已明白,在對方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在過去素未相認的悠悠歲月中,這個從不被他知曉存在的舅父,這個與他意外相見的親人,以為他付出了常人不堪忍受的太多太多。
三十載夢華稍縱即逝,原還有遺落的良辰美景,未及欣賞。
“如今正當亂世,一國雄起,它國必然要施展合縱連橫之術以禦之,隻是如今跡部身在冰國,你身陷報仇複國之局,天下棋盤將如何演繹,要下定論仍為時過早。往後我也不想多管,隻望你兄弟二人,莫要手足相殘,斷我黑部一族的血脈。至於我今日與你所說,是否告之,全權由你定奪。”說話間,遞上一物交與幸村。“我在穀中發現此物,才知竟有族人入穀,匆忙趕回。”幸村接過一看,原是自己遺落在崖壁上的緋姬,突覺肩上一沉,仿佛擔負上千斤重擔,不禁將那流光妖嬈的短匕緊緊握住。
黑部輕輕將手搭上他的雙肩,柔聲道:“不用太有負擔,我知你心中本有計劃,我將族中秘密告知你,一來是想你有力自保,二來是望你能對跡部手下留情。你本是心無俗塵的孩子,若天下交於你手,我也安心。我便將那寶藏所藏之處告知於你,動或不動,我想你自有主張。”於是便將這秘密之處細細說與他,幸村微顯驚異,複陷入沉思,隻覺先祖先輩果真見識卓絕,料事如神。
黑部見他已開始謀劃,便笑著起身“我此次回來本也隻是為取些藥品,今後我會帶小金雲遊四海,你體內寒毒我無法醫治,雲遊之時或有所獲,屆時再來尋你。至於……”
幸村茫然看向黑部,在長輩麵前他不覺放下掩飾,卻見黑部眼光輕輕掃過小屋,閉目搖首歎道:“罷,天機不可泄露。我便是知曉是非,也說不清這其中緣起緣滅。你且珍重。”說罷喚過小金,略一頷首,提氣攜人乘風離去。掠起的前一瞬,幸村清楚地看到,那一直不曾開口的孩子回過頭來,向著他露出了極為燦爛的笑容。看著他天真明淨的笑顏,幸村隻覺心頭悵惘登時煙消雲散。
從極致的黑暗中睜開雙眼,一向如刀鋒般淩厲的雙目有些不適應光線而微微合上。極度的淵默令真田體驗了一次前所未有深度睡眠,安然、毫無防備,仿佛剛出生的嬰兒。身上的疲乏之感一掃而空,環顧四周,自己正躺在小屋中,未見他人,右右手臂膀已被重新固定,雖有些動作不便,卻已無太大的疼痛。眼望四周,驀地放鬆了身體靠上牆壁,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自他掉落山崖,到救出同樣落崖的玥,二人精疲力竭休息一夜,便片刻不停地趕路,直到尋至此處,禦劍了黑部……之後呢?之後便是一睡不醒,此刻隻留他一人,他本該擔心玥的情況,但如今卻隱隱認為沒有必要。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然他已朦朧的感知,玥的能力,必然超出他所估計。
照蓮二分析,從一開始,他的身上便籠罩著層層迷霧。
其一,狩獵那日是他帶回了身受重傷的切原,當時自己因被樹林深處的虎嘯吸引,領百官前去一探究竟,玥沒有同去,而是徑自改道。這本也和他的性子,隻是那時立海人員早已隱匿林中意欲伏擊刺殺,他當時也是險象環生,赤也身受重傷,玥親自將赤也救回,自己卻毫發無傷,有失常理。立海之人既心存刺殺之念,絕不可能隻將赤也打傷就停手。因而玥趕到之時,立海的刺客理應在場,既然雙方曾有照麵對峙,為何他能平安無事地救下赤也?
其二,冰國第二次偷襲大營時,蓮二趕到了玥的帳中,分明從藍煙麵上看到詢問的神情,說明藍煙聽命於玥,當時正等待玥下達指令。若說光憑神色變化揣測仍不能算得證據,那麼據蓮二所言,玥的確極有可能與侵入者打過照麵。藍煙是他的貼身侍女,又是立海細作,以玥的縝密心思,如何未能發現任何破綻?
還有……自己被仁王逼落懸崖,但當時玥已經在早些時刻到達城中,為何又會回到崖上,並與自己一樣落崖?難道是仁王等人襲擊過後又進城脅迫玥將其推下?依玥的個性,自然絕不可能自己縱身躍下為他殉情。而且此事十分詭異,玥身無內力,卻能在身體急速下墜時拋出某種利刃,並係上極為堅韌而又柔細的絲線繞於手掌,借此阻攔下墜之勢。而這兩樣工具,如果不是他在落崖之前尚有充分時間準備,便是他一直隨身攜帶,而自己對此,竟從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