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在他麵前卸下了全身的武裝,在他麵前他才能享有真正的寧靜,然而在他全然不做防備之時,他卻在自己懷中枕邊,時時備了一把尖銳的利刃……儘管他從未對他動手,但這種隱瞞,已經讓真田感覺毛骨悚然!
隻是玥既是有備而來,於萬丈高崖跳下而得以生還的幾率仍是小如毫末。他卻並不是為了殉葬,而是堅信他二人都能夠存活。他願意拋棄所有賭上性命,來堵他二人的生還……玥,你此舉,究竟是何意?倘若是一出苦肉計,斷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三年前我帶回的,究竟是什麼人?我是否還能夠信你?
真田默默握緊了雙手,指甲嵌入掌心,全身大汗淋漓,猶不自知。他想起了那人空茫高緲的雙瞳,想起那人淡遠疏闊的眉宇,想起他繾綣兜纏的發,想起月華輕撫他脖頸流瀉的冷霜,想起他不經意回眸見脫塵而魅惑的風華,想起他碧水漣漪般隨風飄搖的青衫,想起他如煙如霧般的背影……這一刻,蒼溟帝王微微張開那雙可掌控天下的雙手,望著逐漸渲染而開的血跡陷入了困頓迷茫。愛與恨,相依與猜忌,身上的傷痛與內心的碾磨,我,到底應該如何抉擇?
木板移動的“吱呀”聲將他驚醒,慌亂中猛地抬頭,隻看到融融日光下一席青衫如輕霧般繚繞開,暈出清冷幽謐的香氣。四目對上的一霎,沉靜的眸中綻放出的欣喜是那般令人心驚,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嬌柔的造作之物。
那一霎,仍舊情不自禁的心緒激蕩,那一刹那,重重疑慮登時散去,即便相隔著欺瞞與背叛,即便被陰謀與算計糾纏籠罩,然而崖底同生共死的患難一夜,如今如九天之鳳般的浴火重生,生死與共,相濡以沫,掙紮在生與死的邊緣,足以令人放下曾經的一切仇恨。他們已經曆經了最深重的苦難,如果注定要分道揚鑣,那也是天定的劫數。但至少在這穀中,他願意舍棄種種前塵往事、種種新仇舊恨。隻共他,相濡以沫,相呴以濕,共忘江湖。
幸村見真田倚在牆邊望向自己出神,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但見其神色當時剛醒不久,心道或是仍未清醒,便端起杯盞向他走去。
真田見了,挺起身體預備伸手接過,驟聽一聲悶響,眼見木質杯盞跌落地上,幸村瑩白的肌膚上迅速蔓延上一層青灰,臉上帶著微微的疑惑,無神地望向自己,驀地由嘴角迤邐下一道血紅。真田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唬住,怔忪半晌才暗呼不妙,顧不得穿鞋閃身護到幸村身邊一把攬過。幸村一口鮮血吐出,立時浸濕了真田的褻衣,寒冷似冰的血跡觸及身體,繞是真田也不由全身打顫。感到懷中人全身僵直,失了重心倒在自己懷中,半蹲下身子拖住,卻見幸村人還清醒,喉間仍不斷冒血。一向處世不驚的幽瞳用力睜開,茫然與不可置信化成血絲爬滿眼周。
真田本猜度是寒疾又犯,今見又有吐血之症,登時也似丟了魂魄,將人抱到床上,搭脈一探。真田雖不習醫道,但好歹是練武之人,氣脈錯亂血氣逆行還是一探便知,緊握住幸村的玉手疾呼:“玥!玥,你怎麼了?感覺如何?”
隻見幸村費力地將目光逐漸凝聚在他深切呼喚不斷開闔的雙唇,額角青筋突起,眼布驚恐懭悢之色,竟仿佛要撐破血管,足見內心翻騰。驀地使儘全力狠狠推開真田,因著反力翻倒於榻,胸口劇烈起伏,全身不受控製顫抖著,淒厲地望向真田,嘴角掛起一抹冷冽的笑,又突出一大口血,力竭地閉上了雙眼。
真田跌坐於地不斷喘息,方才那半柱香不到的時間裡,他好似經曆了一場腥風血雨,而現下剩下的殘骸,麵對愛人蒼白冰冷的身體又無計可施。明明一切已趨於安定,為什麼玥的身體會出現新的病症,並急速惡化?
更令他心驚的,是玥掙紮間投向自己的眼神,在他看來,分明是滿帶憎恨嘲諷,寒冷入骨的血緊緊貼上他的身體,鑽心的疼痛使他微微戰栗。他直覺已被某個無法反抗的陰謀所籠罩,有人設下了一個致命的陷阱,供他二人前來送命。望著被苦痛折磨虛脫的愛人,真田平生第一次在痛恨自己無力的同時想到了放棄,也許他再強勢,也終敵不過天命。而現下,自己除了恐懼竟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喪氣地宛若發泄一般錘擊著地麵,知道雙手鮮血淋漓也不自知。心中隱隱在想,玥在流血,自己也要陪著流一些血,方才覺些許好受。
那是多少年前了?也曾是這般憎恨自己的蘇醒,隻想一睡不起,比之日日受儘折磨要好過千倍萬倍。先前毒發吐血,他隻當是傷重誘發所致,然,當他看著真田拖住自己僵冷的身體唇口開合,自己卻無法聽到仍和聲音後,方才醒悟。原先蓮二所說毒藥一事他並未在意,隻當他是窮弩之末離間之語,可如今所言病症均在自己身上一一應證——寒毒屢發,五感漸喪,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原來,真田早就對他有所懷疑,早已決心鏟除自己,早已發覺了他的背叛,也早已備下了最為殘酷的懲罰。
是,他本就圖謀不軌包藏禍心,本就是冷血無情無所不用其極的秘密殺手,過去如此,如今依舊如此。現在身中奇毒不過就是自食惡果。腦中淩亂的思緒如狂風中的花瓣飄搖,他想起蓮二懷中的那封密報,想起那個新出生的蒼溟小皇子,想起自己賭上性命的縱身一跳……幸村精市,你所為究竟為何?罷了,既然事已至此,又何必讓他日日麵對受儘侮辱難堪,乾脆利落地一了百了,也省得還要想儘辦法渡這空虛倦寂的一世。隻不知,自己睜開雙目,還可否視物?
真田眼睜睜看著幸村陷入昏睡,隻覺天旋地覆,頭暈目眩,儘管玥的身子一向虛弱,卻從未遭遇生死大劫。昨夜將人從潭中救出時的絕望在此襲來,四下張望想要尋得一塊救命浮木,卻又全無頭緒無從下手,導入對方體內的內力被寒氣所阻,亦無助益。我二人數曆大劫,方以為能得片刻安寧,又遇坎壈,當真天要亡我?真田心中大慟,愴怳至極,恍惚中念起黑部精通醫術,跌跌撞撞起身去尋。
然方圓十裡走遍仍未找到人影,隻在屋後找到一片小園,滿滿種了各類藥草,然看上出隻是濃綠一片,真田又哪裡能一一辨識。正焦急之際,目光掃到一株嫣紅的植物驟然停住。
隻見那株植物雖無花果,然尖端六片嫩葉卻色澤紅豔,乃是不可多得的治傷良藥。隻需摘下紅葉與清水一同煮沸,便成了最是補血養氣的良品。海國名酒紅顏便是因添入了以這份原料,才是釀製所成的酒水呈出誘人的脂紅色,一如傾國紅顏的蔻丹。真田素來對美酒鐘愛有加,常常伴著玥的琴聲舉杯賞月,如今見了這株叫不出名字的藥草,心覺是上天庇佑,取下葉片製成湯藥,小心喂幸村喝下。
一番動作下來一時勞累不堪,歪在床沿小憩片刻,見幸村臉色已不見灰敗,雖仍是慘白,雙唇泛灰,因知曉他身體一向不得大好,也就不再緊張。悄悄將手覆上他冰涼的指上,一根一根來回摩挲,看著他如何也看不厭倦的絕世容顏,真田心歎,哪怕他來到自己身邊是彆有目的,自己恐怕也無法對其下手。
一念及此,真田愣愣看向幸村的前襟,心中如著魔般想著不知此刻如此孱弱的他,身上是否仍帶有那把利器?這一想便如何也聽不下去,鬼使神差地想著他胸前的衣帶伸出,又驀地手上心上同時一緊,淩空頓住。
目光急轉,他隱見慌亂的目光對上了一雙冷漠孤寒的眼睛。
章二•涸轍之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