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錐太眨巴眨巴眼睛,小臉因苦惱而皺成一團,很快又是明媚一片報出一長串民間小吃來“那我要千層油糕、豆腐澇、海棠糕、玫瑰爪子、糖葫蘆……”
“錐太,不可得寸進尺。”浦山見他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出口嗬斥。
“不要嘛,精市叔叔才不會嫌多,對不對精市叔叔?”說著就在幸村臉上吧唧了一口。
“這可不一定,我看錐太喜歡小吃勝過喜歡我,那我可是要吃醋的。”看到小臉又癟了下去,又改口道“不過看在剛才親的那一口的份上,我就不和錐太計較了,還要什麼,儘管說。”
“那我還要秋水樓的蟹粉湯包,要清風堂的桂花糕和桂花糖,還有怡紅樓對麵街角王二麻子的臭豆腐……恩,精市叔叔,你身上好香……”到底還是小孩子,往太陽底下一曬,又舒舒服服地趴在幸村身上,念著念著眼皮就黏在了一起,很快便睡著了。
讓下人把錐太抱開,浦山這才將幸村請到雅苑。
“今日本隻是想來看看錐太,不料竟見識到了丞相家中的神童,果真是將門無犬子。”幸村信步走在布置精巧的園林間,悠閒地與浦山閒聊。
“老臣管教無方,讓陛下見笑了。”
“怎麼會呢,少年時便有如此見地,將來必成大器,有此等能臣輔佐墜太,朕身為放心。”幸村一麵說著,一麵掩袖清咳。
浦山不由在其身後蹙眉,陛下的是身體,是越發不見好了。氣色竟還不如他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不知平日又是怎般操勞。
“咳咳、這麼多年來托您照顧錐太,朕甚是感激。”
“陛下言過了,陛下尚有容人之心能留得真田家最後一滴血脈,我這個二臣自當效力。”當年,這個男人一夜之間弑君篡位,天下易主,他本打算自刎示忠,卻被其一句話攔下,並接過立海的相印。他猶記得,那一日,這個男人麵色平靜地站在準備上梁自今的自己麵前,擲地有聲地開口“朕不是請你做朕的丞相,朕是請你做天下人的丞相。”隻為那一句,他放棄了曾經的國仇家恨,忍受著昔日同僚的指責唾罵,站到了他的身邊。
“丞相對精市相助良多,精市深懷於心,如今精市不願丞相再為國事勞累,已為丞相置辦了幽靜居所,不知丞相可願接受精市一片好意?”浦山一聽此話,便知是幸村讓他辭官隱退,雖不明緣由,但皇帝有令,如何能決絕,況乎他也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順其意也無不可。“謝陛下體恤老臣。”看來來看錐太是假,命他隱退是真,卻不知陛下何故有此一舉,難道是朝堂之上將有波瀾?
“既然如此,朕特許丞相安心養病,自明日起,早朝便不用去了。”見浦山應了,便反身道“好了,朕在府中已叨擾多時,該回宮批閱奏章了,丞相留步。”浦山看著那人離去的清瘦身影,捋須陷入深思。
不出浦山所料,隔日早朝,帝頒十大罪詔,列二十大臣十項罪名,誅其性命。血洗朝堂,舉國皆驚!僥幸逃過一劫的群臣人心惶惶,不滿之身迅速蔓延,人人自危。
仁王將雙手藏於袖內,避開上前搭話的大臣,聽著耳邊的竊竊聲不由歎息。打過初立,百廢待興,統一貨幣,整練新軍,規範法度,調整官製,興修水利,減免田賦……三年之後,國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但與此同時,已有不少開國功臣被陸陸續續誅殺,他與柳生身為當年複國軍首領,雖不曾有性命之憂,卻早已被收回了實權,空賦了一個閒置,今日那道詔令,更是來勢洶洶,一舉已結黨營私、貪汙受賄、□□婦女等罪名連斬眾多曾經浴血奮戰的立海功臣,仁王甚至覺得,自己將成為下一刀的開鋒祭品。
然而他亦清楚,每當到了夜間,街道上仍是燈火通明的繁華之景,那高牆之內的深宮,卻唯有一盞孤燈常常亮至天明。幽幽燈影下,清冷之人偶然抬首,見窗外皓月當空,亦不知今夕何夕。
宮中至今尚未辦過一次宴會,連皇帝的生辰也是一切從簡。
他們的帝王唯一的奢侈,便是但凡長留之處,均須備有五六火盆,從秋分到清明,時節越發延長。那人是越發畏寒了,卻不知是身冷,抑或心冷。
如今老臣儘歿,未經世事的年輕的才俊擔上了家國重任,那人卻仍孤獨如初,他本想入宮探望,卻因得此番驚天之舉,停下了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腳步。
往後一連數日未有早朝,他多方打探,方知是皇帝為國事操勞過度,體力不支暈倒在案,睡了兩日方醒。他正猶豫著是否前去探看,卻被一道聖旨召至宮中。
再次踏入多時未進的書房,地方擺滿了燃得正旺的火盆,嫋嫋熱氣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身上卻沒由來地一個顫栗。待看清坐上之人時,乾涸的眼眶已被熏出點點濕氣。清瘦孱弱的身軀撐著繁複厚重的禦袍,寬大的玄色龍袍襯得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黯淡的雙唇似是抹上了青灰,儘管歲月的痕跡並未侵蝕他的容顏,但整個人卻有著說不出的倦怠憔悴。
“你來了,坐。”
“微臣……”
“咳咳……行了,彆跪了,咳咳,隨意坐吧。”
仁王直起身子看著他掩嘴輕咳,抖動的雙肩使得龍袍越發晃蕩,不由蹙眉“這寒毒,當真治不了了?”
幸村神色平靜,放下絲絹“看來你是不想坐了,那好,去一趟不二府上,把觀月老板請來。”
仁王一時不明其意,隻得領命告退,出門時正巧碰見柳生。二人一打照麵,均是一愣,剛欲開口,卻聞身後幸村喚柳生進去,隻得錯身各自前行。
看著柳生冷麵向自己拱手行禮,幸村微微一笑“朕知你對朕多有不滿,也隻你早有外放之意,便想請你去凜州,接一位貴人,不知愛卿一下如何?”
仁王趕回時柳生已走入書房,卻不知為何凝神望著宮門,蹙眉深思不語。仁王詢問他陛下傳召所為何事,他亦不答。仁王心中正疑惑萬分,見進去不久的觀月很快便出來了,上前問道“陛下找你是為何事?”
觀月挑眉一笑,伸手盤轉著一縷發絲,“陛下讓我任戶部總理。”
仁王蹙眉“你不是拒絕過麼?”
“原本國庫虧空,我自然不願接管這爛攤子,但如今陛下說,不日便會有巨額財富自北方而來,並且……”
“並且什麼?”
“並且陛下說了,隻要我能做到全國唯有我一個貪官,便放任我動用國庫。”此語一出,眾人皆驚,仁王還想再問,觀月卻擺手道“忘了說了,陛下叫你進去。”仁王微微一怔,麵色凝重地步入房中。
萋萋哀草被冷霜沉重的冷意壓得直不起身子,默默低頭以匍匐的姿態迎接比霜露更為沉重的腳步聲,一步步空空悠悠的腳步聲自昏杳的室內傳來,仁王拖著麻木的身軀慢慢走進陽光之下,看向階下等待自己的柳生觀月和傳召官,目光空洞地訥訥說道:“精市他,走了……”
殺真田,興舊國,穩社稷,誅功臣。前幾者是為了責任與仇恨,那麼後者呢?或許是一種報複……世上總是不斷的有立身不同立場的職責他,怒罵他,總有人覺得他做得不夠,總認為他對自己有所虧欠,或許他自己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員,於是不斷逼迫,不斷指責,直到今日,他方知自己錯得荒唐。他為海國遺民報仇,亦為真田一族報仇,他終於再無所欠心無負累地走了,而他們這些存活著的人,卻欠了他太多太多……
遠處沉靜悠遠的鐘聲響起,悲涼的寒風自皇城漸漸向遠處吹去,吹開了天下縞素的雪白人間……
章十·山河永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