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山河永寂
黑夜裡看不清對方的麵容,隻看見那襲青衣在風中搖曳,脆弱得一如風中雨蝶。驀地,衣擺滑動,階下之人邁出一步,緩緩向他走來。
他看著他拾階而上,魅蘭的長發如致命的引線,一步步牽引他墜入萬劫不複。
他看著他拾階而上,緊握的雙拳鬆開又合起,一粒粒甘甜自指縫間流失。
終於,他走完那最後一步,青衫長擺浮動著冷香迤邐過十六階長階,他在他麵前站定,抬頭看向他,一雙紫瞳如沉寂千年的古井,將一切星火湮滅。相望無言。
末了真田緩緩伸出手去,扶住對方消瘦的肩膀,輕聲道:“外麵風大,與我進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說罷,轉身拖著僵冷得失去知覺的骸體回到室內。幸村安靜地跟入,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眉眼,遮住了某種繁複的離亂滄桑。
原先悠然之時,真田最喜一邊聽玥奏琴,一麵倚身小榻,小酌幾杯“傾國”。此時真田信步走至榻旁,回首看去,隻見那人已然落座琴旁,纖白的手指撫上細細琴弦,勾起了宮商角羽。他帶著些許茫然低首拿起酒杯,桃紅的醇酒沿著杯壁悠悠蕩漾,泛出一片琉璃似的光,美不勝收。那一瞬,他幾以為是時光倒退,自己仍置身三年之前的那一夜,他們亦是這般月下靜坐,一人彈琴,一人品酒。仿佛這三年的生死彆離,都隻是須臾間的一場夢幻。魔怔般的開口,沉吟出口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詞句——“天下歸一,何期為期?”
曲調忽地一個尖銳的拔高,琴弦應聲而斷。二人對望一眼,神色變幻莫測。宮外的燃放聲中夾雜著輕微的異響,那是遠處的兵器交擊之聲,以其聲響推測,半個時辰之內便會攻到此地。他置下酒盞,卻不想手上忽而失力,酒盞落於地上應聲而碎,桃紅的液體蔓延開來。他下意識的伸手欲撿,耳邊卻飄過一個陌生的聲音“莫動。”
同一時刻他已發覺自己全身上下竟使不出一絲氣力,隻得癱軟在榻,腦中轟然一聲,半晌才訥訥看向方才出聲之人,一時竟不如要擺出何種表情,幸村亦抬首看向他,幽寂的深瞳看不清神色,良久,真田才聽見自己自嘲的歎息“原來,你能說話。”相處近六年,他竟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如此沉靜清冷,如此悠遠空靈,更是如此致命,卻又蘊含了深深的疲倦。
真田費力地深深看著他如畫的容顏,低聲乾啞的問道:“我將你留在身邊六年,竟不知你會說話,你還有什麼驚喜要給我,立海首領?”
一貫沉靜的人在聽到此言時終於鬆動了神色,孱弱的身軀仿佛不堪重負般輕微搖晃,眼中繪出命運無常的蒼茫。“你果然知曉。”那如歎息一般的自語,蔓延著再也無法藏匿的哀痛。
真田忽而溫柔笑開,他雖不知,卻早已隱隱有所懷疑。初時蓮二向他提出對玥的懷疑,他猶不信,然崖下數日,他身上奇異的傷口,蓮二所下的毒藥,都讓他開始醒悟,玥的身份並不簡單。他二人墜落懸崖,丸井、仁王卻突然出現,令他疑慮更甚,隻是當時他二人方經曆生死關頭,他不願再揭傷疤,因而不再追究,隻命桑原暗中調查。不成想,桑原尚未及向他彙報,便於戰場之上犧牲。其中蹊蹺,不言自明。隻是不知為何,他又能感覺到他並無殺意,相反,他三年來南征北伐大小戰役,每遇難關,均有其暗中相助。若論他短短三年便席卷天下,首要之功便在於其。如今想來,原是欲借他手兼並天下成就大業,事後再取而代之,不費一兵一卒,而天下儘在其手。
真田頷首,笑意苦澀,口中卻在否認:“我並不知曉。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不知你會說話,不知你會下毒,猶不知你姓名。”
“幸村,幸村精市。”清冽的聲音如玉石相碰,輕輕吐出連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姓名。
“幸村……麼,原來當年我無心所救,竟是皇族之人……”真田冷哼一聲,忽而神色突徒變,如刀鋒般雪亮的目光直直設想對方,哈哈大笑起來“幸村精市,幸村精市!我原隻當你是立海首領,不成想,原來竟是‘扶搖萬裡齊雲飛,帷幄妙筆寫春秋’的海王墨漓!好!好!我敗於你手,倒也不算冤屈!”
“是與不是,於你於我,都再無意義。”終因不忍見他神色,幸村蹙眉側過頭去。“這世上,已不見海國。你毀我故園,我取你一人性命,已是仁義。”
不明來有的冰寒自四肢百骸湧向心口,真田費力地將空氣吸入肺腑,“我隻問你,當初相逢,可是你局中一舉?”
“不。”幸村靜靜看向遠方,忉怛的眼瞳裡倒映著璀璨煙火下迅速向此處奔來的火海。即便如此遙遠,依舊能感受到那炙熱殷切的氣焰。“你當初救我,我確是感激。罷,如今說來,不過空讓你悔恨……”
“不。”嘴邊勾起一抹挑釁的神色,受製的帝王眼中光彩熠熠,澄亮如刀“我真田弦一郎一聲行事,絕無後悔。我雖輸了天下,卻贏了一顆心!”
一道清嘯伴隨刀劍落地之聲驟然響起,胸口感到一陣痛楚,一柄劍凝在胸口,緋色流光旖旎成一室紅霞,真田愣愣看著那人腳邊掉落的劍鞘與劍身,半晌方才恍悟過來,不由低聲呼道:“望歸!”
難怪望歸雖為海國名劍,卻從未現世。原來,竟是宿身歸一之內,雙劍同體!
幸村微微頷首,目光停駐在劍身之上,細長劍身仿佛是由美酒“傾國”凝結而成,通體泛著血光卻晶瑩通透,散發出魅惑的冷冽香氣。劍氣深沉,卻仍藏不住殺戮之氣。幸村眼中亦閃過些許驚歎,望歸天生無鞘,是一把一旦開鋒便永不停歇的殺戮之劍,海國先祖憑此劍立國,卻不想為後世再造血光之災,乃鑄歸一鎮之,消其凶邪。儘管數年間各國都因那一句“得望歸者得天下”的謠言四處找尋,但在拿起望歸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這把劍本身,實沒有任何意義。天下的命運,豈是區區一把劍便能決定的。
手中有劍,心中無劍,一切皆是空罔。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方可成其事。
鮮血首先自口中流出,真田看著僵立在自己麵前的幸村柔聲道:“痛嗎?”
如觸電般收回一直按在劍柄上的手,退後一步看著這個坦然等待生命終結的帝王,蹙眉不語,似是不解他為何在此時會有此一問。
“這是我的痛,有何嘗不是你的。你舉劍刺我,亦與自刎無異!”看到對方明顯怔住,真田放聲大笑,震顫的身體讓更多的血汩汩而出,染透了衣裳。“況且……天下之大,你心所求,唯有我真田弦一郎一人給得!真是幸甚至哉,當浮一大白!”他一麵笑著,口中一麵冒著血,卻似不知痛一般,仍放聲狂笑。
幸村握緊雙拳仰首,似是無可忍受,半晌複看向他,沉聲道“我會為你報仇。”說罷,用力拔出了望歸。鮮血登時濺了半身,衣上,臉上,發上,全都是尚存熱度的鮮血。真田微微一笑,口中呢喃著“玥,玥,沒有我,你要如何獨熬……”末了,終於合眼墜入長眠。
立海眾人殺到門前時,隻看見他們的王手執長劍,一身血紅地站在滄冥之主的屍體旁,靜默凝視。人群一瞬間陷入沉寂。忽然,不知是誰先起了頭,在這一群一路浴血奮戰而來的人們之間,爆發出了響徹雲霄的歡呼之聲“立海!立海!立海!”
而天下新的共主,在這如浪般的歡呼聲中,默默揚起頭,閉上了雙目。耳邊依然是震耳欲聾的歡呼“立海!立海!立海!”
三年後,立海丞相府內,老丞相浦山正在府中與兩個小孫吃糕點,其中一個年方三歲,坐在椅上雙腿尚碰不到地麵,一晃一蕩地自娛自樂,另一位則已有八歲,模樣端正地坐在一旁,一副小大人模樣。須發皆白的老丞相樂嗬嗬逗著幼孫“錐太啊,爺爺問你,這太陽和天京,哪一個遠啊?”
錐太搖頭晃腦地想了想,稚嫩水靈的聲音響起“當然是太陽遠啊。”
“哦?為什麼呢?”
“恩……因為隻聽說過人從天京來,沒聽說過人從太陽來啊。”
“好好。”老丞相笑得眼睛隻剩下兩道縫,卻聽另一個同樣稚嫩卻語氣老成的聲音道:“不對,是天京遠。”原是另一個孩子發話了。
“欽太又有什麼理由呢?”
隻見那小童伸手指向天空,板著臉認真地說道“舉頭見日,不見天京。”
“好一個‘舉頭見日,不見天京。’!”忽而一個清冷舒淡的聲音自亭外傳來,老丞相一驚,忙起身跪下“老臣不知陛下駕臨,多有怠慢,請陛下恕罪。”原來這發話之人,竟是當今立海之王墨漓帝幸村精市。
“是朕不讓人伸張,丞相快請起。”
“精市叔叔!”浦山剛一起身,錐太便跳下椅子衝幸村跑了來一把撲在他身上,“精市叔叔好久沒來,錐太好想。”
幸村俯下身子一把將他抱起,“是叔叔不好,要怎麼懲罰都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