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公差隻好跟在後麵,走了許久,才終於出了城,回頭時候兀自有許多百姓在身後或哭或看,不肯離散。
兩個公差麵麵相覷,便道:“應大人果然是清明好官,我們做公這許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兒見百姓們這般擁護一個官兒呢。”
應蘭風隻得苦笑而已,又道:“不知這次知府大人要治我何罪?那林禦史也在府衙麼?”
其中一個公差轉頭看他,便道:“治罪?這個我們倒是沒聽說過,隻是奉命來請大人罷了,至於其他……如今府衙主事的已經另有其人了,大人到了便知。”
應蘭風愕然,還待要問,見兩人並無再談的意願,於是便也住嘴。
一路打馬急趕,終於在過晌午的時候到了府衙,應蘭風翻身下馬,隨人入內,到了議事廳中,猛然驚了一驚,卻見原來周邊的各地的縣令赫然都已在座。
有幾個相識的見了他,便舉手行禮,應蘭風略微寒暄,才落了座,便聽一聲咳嗽,有人道:“可是都到齊了嗎?”
負責點卯的便道:“都已經到齊了。”
這才有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卻是個生麵孔,容長臉,下頜上飄著幾縷胡須,的的確確並非知府大人,眾縣官雖不知詳細,卻也多半有耳聞知道府衙易主了,於是紛紛起身恭迎。
應蘭風隨眾相看,見此人並非林沉舟,放眼掃了一遭,並不見林唐兩人,如是心下越發忐忑。
那人在堂中立定,侯眾人鼓噪方定,便道:“下官王克洵,受巡察禦史林大人之命,在此代理泰州十一縣政事。想必諸位對府衙中發生之事已經有所耳聞,如今便由下官在此向諸位說明。”說著,抬手從旁便取了一則卷紙,展開念道:“泰州知府程宇貪贓枉法,克扣賑災糧餉,欺上瞞下,殺戮無辜,罪名查明屬實,已斬。齊州縣令陳鈺,維州知縣代文慶……”一氣兒念了四五個地方的官員及各種罪責,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紛紛戰栗,有人坐不住,竟自椅子上跌在地上,暈厥過去,隻是很快便有士兵魚貫而入,把念到名字的即刻都拖了出去。
應蘭風自聽到把知府斬了,這般雷厲風行,整個人就仿佛躍入冰水之中,已經渾然不能動,腦中所想的竟都是“到底無力回天,再也無法見到真兒跟娘子了”之類。
正也骨子裡生寒的時候,聽那王大人終於念完了,應蘭風正覺著仿佛有一線光明幽幽地降臨,卻見那人合了手上的卷宗,目光一掃當場,開口問道:“哪位是泰州知縣應蘭風?”
應蘭風一聽,耳朵“嗡”地一聲,整個人恨不得即刻化作灰飛便是!狠命地把舌尖一咬,才恢複了幾分神智,把心一橫,舉手澀聲道:“下官……正是!”
眾目睽睽中,那王克洵邁步走下台階,竟徑直走到應蘭風跟前,端詳著他,半晌竟然一笑,說道:“果然是一等的好人才,應大人治下有方,政績斐然,前途無量。”說著,便也舉手,向著應蘭風微微也做了個揖。
應蘭風已經不知此身為何物,也猜不透對方究竟是何意思,至於該如何對答是好也一概不知,便隻道:“大人謬讚了。”
那王大人又道:“我剛來此,才接手各色事務,有一些需要再行核對才能解決,聽聞此番大旱,以泰州縣最為嚴重,等本官查兌無誤,賑災糧餉便會分毫不差地送往泰州縣,還請應大人多多留心操持了。”
應蘭風聽了此話,三魂六魄恍恍惚惚,隻能強自鎮定,應了一聲:“是……多謝大人。”見他麵上並無慍色,複大著膽子問道:“不知……禦史林大人可在?”
王克洵笑道:“林大人前日便已離開了。”
應蘭風一個恍惚:“已離開了?”
王大人道:“正是的呢。”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生得宛如臨風玉樹,斯文儒雅,因為臉色泛白,更見冰雪之姿,王克洵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一點頭,轉身便欲走開。
應蘭風見狀忙喚道:“王大人留步,敢問……”略微遲疑,便道:“敢問林大人身邊兒,是否有位姓‘唐’的少年同行?”
王克洵略略一怔,便仰頭笑道:“這說的必然就是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
“東海王”三字入耳,應蘭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王克洵往前一步,低聲笑道:“應大人也是京內的出身,怎麼竟忘了曾尚過公主的‘東海王’唐家呢?”微微一笑,舉步離去。
直到散會,應蘭風整個人還如在夢中,跟他相識的岷州縣令上前,道:“應兄大喜呀,竟深得王大人青眼!”
應蘭風隻得苦笑:“我實在料不到竟會如此。”本來正好相反,還以為是大禍臨頭了。
岷州知縣也鬆了口氣,歎道:“的確,咱們這些人如今能平安無事實屬不易,連知府大人都斬殺當場了,這真是……”
應蘭風驚道:“斬殺當場?”
岷州縣令越發小聲,道:“我來得早,聽得多一些,據說知府大人察覺林禦史要問罪,所以想先下手為強……”他做出一個橫刀的手勢,讓應蘭風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敢如此?”
岷州縣道:“可不是麼?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林禦史的命,他哪裡就會那麼容易被……才一動手,反被林禦史身邊的一名少年殺死,聽說場麵實在是慘烈驚人……咳咳!不過,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恐怕也是仗著肅王的勢力,若真給他得了手,他也不至於會死,怕他也是想孤注一擲搏個魚死網破……可不料鐵骨禦史便是鐵骨禦史,誰能撼得動呢。”
“那名少年……”應蘭風聽得呆呆地,腦中浮現小唐總是溫和的臉容,一時難以想象此種說法,忽然道:“是了,知府大人曾是肅王心腹,林禦史竟這樣果斷地把人殺了,豈不是得罪了肅王?”
岷州縣道:“誰說不是?這下子肅王還不知會怎麼樣呢,林禦史的處境隻怕更為凶險,兩方勢必會有一場惡鬥,然而這也跟咱們沒什麼相乾了。”
應蘭風的臉白一會兒青一會兒,不聽這些話還好,聽了之後,這份感覺就如同在高舉起來的鋼刀底下走了一圈兒,那雪亮鋒利的刀刃上還滴著血呢,他現在能活著,又哪裡是一個“不易”可以形容的。汗把中衣都濕透了,走出府衙大門,風一吹,後背處一片冰涼。
天高雲闊,風有些冷,然而那股涼意卻叫人頓生一種再世之感,應蘭風精神一振,匆匆跟相識告彆,翻身上馬,急急打馬往泰州趕回,誰知才行半道,就見前方有一人也急急而來,竟正是家奴進寶兒,應蘭風不知何事心頭一緊,忙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