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日,似乎來得特彆緩慢。
已是三月,才初見得冷月湖畔柳梢頭的一兩點綠意,若不細瞧還真看不真切。迎麵而來的風依舊帶些刺骨的冰寒,吹得人心頭一顫。
而這般春寒料峭的時節,依舊見得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或行走在湖堤淺草中,賞一番春和景明,或泛舟於皎皎湖麵上,享一個悠然自在。
本是一番天地人和的美妙景致,卻看得闌珊心頭微微的一酸。
她懶懶地倚坐在窗前,輕聲歎得一口氣:這般尋常人家的幸福,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得幸擁有?
闌珊垂下頭,徑自傷懷起來。
她是近水樓的頭號清倌人。
說起近水樓,外鄉過客或許未有耳聞,但在這南浦城裡,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隻因這處地方,是南浦城最好的煙花之所。
其實這般說,卻是貶低了它。近水樓,是不同於一般的青樓妓院的。
樓裡的媽媽,名喚琴姨,當年因著超群的琴音以一把焦尾琴技壓群芳,聲震南浦。然後,忽得一日,便搖身一變成了這近水樓新一任的媽媽。本是青樓出身人,自然曉得青樓苦。她待人極為良善親和,對身旁人事都是能幫則幫,能救則救。若有人真想娶樓裡的姑娘,無論錢多錢少,那便都放了;而若是誰自己不想乾了,那也把賣身契還與她便是。隻是這煙花叢中,真情本就罕有,願意娶回去好生待之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而一個弱質女流,在這般飄搖亂世之中無依無靠,出了青樓也是沒得一條活路的。
淪陷於煙花之地,本是不幸的。但若是入得了近水樓,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闌珊的娘親,說起來可就神秘了些。
她是琴姨自門口撿回來的。
那時琴姨方接掌近水樓,一日她推門而出,隻見門口躺在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真真嚇了好大一跳。走進了看,才發現是一個半身浴血的美嬌娘,不過雙十年紀,長得是格外的美貌如花。琴姨尋思著這樣下去她定會血流而儘,便教人把她抬進了樓裡。
然而待得闌珊的娘親轉醒,而出了一件更讓琴姨焦頭爛額的事——她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不知道自己家住何方,又是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她一概都不知曉了。
更何況、更何況她肚子裡麵還有了一個孩子!
也幸虧遇上的琴姨啊,闌珊的娘親便就這樣在近水樓長住了下來。琴姨給她起了個名,叫阿晚,待得今日,樓裡的小輩姑娘們也都要尊稱一聲晚娘了。
那日琴姨見她一身的血就已想到,這女子多半是江湖中人了。果然,晚娘的近身功夫頗為不錯,更是使得一手百步穿楊的好暗器,便在樓裡教習姑娘們一些防身拳腳,免得教人欺負了去。
而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自然便是闌珊了。
近水樓救了晚娘,對她們母女可謂有再造之恩。而闌珊更是生於此、長於此,待得她十五,便也自然成了這樓裡的倌人。
入了近水樓的姑娘,擺在眼前的都有兩條路:若是想存著一副完璧之身,那便需習得一門卓然的技藝,或詩詞歌賦,或琴棋書畫,抑或是樂音嫋嫋,舞姿翩翩,隻要她做到卓爾不群,那琴姨定保她無人膽敢染指半分;而那些個做不到或是本不想做到的,樓裡且有專門的姨娘調教,教她們如何一顰一笑魅惑眾生,如何輕紗帳裡萬般旖旎。
闌珊既能成為近水樓裡響當當的頭牌,那自然有她的獨到之處。
琴姨嗜酒,每回喝醉,便揉著闌珊烏黑的發絲輕聲地歎:“闌珊啊,身為女子,真的要存著一副清白身子啊。”
這話闌珊自小聽到大,便牢牢的記住了。
她認真地修習每門技藝。待到長到十五,已是一個色藝雙絕的美人了。她多才情,雖不至為花落淚、為葉惆悵,但所做詩詞總是教人情至深處多悵惘的;她的琴韻悠揚,說琴姨初聽時竟怔怔地流下淚來,然後撫著她的手道:“都說我琴技無雙,這句讚譽如今卻該給了你了。”
然闌珊最教人念念不忘的,卻是她的舞。她的曼曼舞姿,翩躚如彩碟、如驚鴻,如九天仙子。纖腰一擰,教人疼惜地想將她擁入懷中;水袖一揮,猶若展翅的羽翼將飛升而去。掩麵而笑,隻勾得人三魂少了七魄;回首一望,便教人癡癡楞楞過了半晌。她十五歲開始在近水樓掛牌,現今不過三年,已有無數巨賈富商、王孫官宦為她花費萬金,隻求她的一舞。
然而若是有人瞧見闌珊的劍,便會覺得那般翩若驚鴻的舞姿也不過爾爾。
輕歌曼舞,無論多美,都是俗物,是凡塵之中的消遣;而劍不同,一挑一刺之間英姿勃發,一個扭身回旋一個點足拔高都自是簡明暢快。而女子用劍,更是比平日少了三分嬌媚,添了三分颯爽,有如幽穀之中的瀑布飛流直下,撞擊在岩石之上一般,發出鏗然如若金石的聲響,讓人竟一時迷惑這究竟是柔若無骨的水還是刀劍難傷的石。
更何況,這個女子是如此之美的闌珊。
隻是不知為何,晚娘卻是不許闌珊於人前舞劍的,於是至今,也不過她身旁寥寥數人知曉闌珊是個使劍好手。
門吱呀一聲,一人推門而入。
“呀!”那人低聲驚呼,風一般閃身至闌珊麵前將她拉離開窗戶。
“又對著窗口吹冷風,當心到時著了涼,教晚娘心疼死。”隻見一名青衣女子麵色微慍地對闌珊道。
好一個清雅脫俗的麗人!
雲鬢輕挽,隻在額間烏發之中一點珠光輕搖;一身青衣不見其他色調,卻為見得袖口裙裾上的玲瓏暗花。周身上下竟除了那額間閃爍的明珠之外毫無其他配飾,而那明珠也隻耀得她更是明麗逼人,一張絕美的臉更是比那明珠更熠熠生輝。美則美矣,卻端的是淡雅似菊,清新如蘭。
“墨玉。”闌珊見是她,展顏一笑。
“娘親才不見著急過我。”她旋身悠然坐在椅子上,把玩著桌上幾日前府尹公子新送來的海棠春睡彩釉瓷杯,漫不經心道。
“她隻是不教你知道罷了。”墨玉輕歎一口氣,將手中托盤置於桌上,然後抖開其中物什。
一瞬間,滿室生光。
那是一件舞衣。絲縷之中夾雜著金絲銀線,隨著身移影動好似水波流轉;袖口之上一圈通透玉石,每一顆都晶晶瑩瑩猶如女子盈盈欲墜的淚滴;自裙擺往上用百鳥尾翎繡成一片花開正盛的牡丹,仿佛能嗅到那股子馥鬱香氣;腰間墜一串五彩琉璃的鈴鐺,不知是何質地,但見如此的滿目生輝的剔透也知不是凡品,不知舞起來又會帶出如何蠱惑眾生的聲響?
“三日後縣丞邀你過去舞一曲。”墨玉撫著舞衣道。
闌珊嗤笑一聲:“我怎的感覺自己是圈養在綴滿珠玉的鳥籠中的金絲雀?”她側過頭問墨玉,“縣丞定拿不出如此大手筆,不知到底是誰要我過去?”
墨玉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隻聽說是個往來客商。”
“那定不是個一般的客商。”闌珊說完,便不再答話,仍竟自偏著頭看室外的一片春光。
月光如紗。
夜色之中的冷月湖格外的美,不同於白日裡的溫婉秀雅,銀光之下的它竟顯出絲絲冷豔來。湖麵於清風之中泛起銀鱗點點,好似碎裂的琉璃般閃爍著忽明忽暗的灩瀲微光;如紗的月光輕薄的籠罩在湖麵上,嫋嫋似煙靄的勾出事物大致的輪廓,教人看不真切。
而這般的朦朦朧朧之中,隻能大概辨認得出湖中心的一小片渚洲。洲上隻一棵樹花開正盛,月光之下隻見一片粉雲,好似這冷月湖上的一點胭脂,無比的嬌妍。
那是一株垂絲海棠。
綠鬢朱顏,正是風情萬種的時日。疏散的枝葉彆有一番慵懶的韻味,夜色之中分外的婆娑婀娜;下垂的朵朵海棠猶如一個個欲語還休的嬌俏少女,豔若曉天明霞。一樹盛放的花,映著一汪澄澈的水,人說佳人照碧池也不過如此。
而此番良辰、此種美景、此般朗朗風月之中,卻見得一人翩翩起舞於樹下。
那是個素衣纖腰的女子,衣襟上繡著極淺極淡的粉色花瓣,隨著身形流轉靈動得好似真真要飄落了一般,教人分不清是否有一陣風過,吹落點點海棠。而粉色花蓋之下的她,時而纖腰一擰掩麵回頭一笑,時而蓮足輕點乍然騰空一躍,時而水袖一揚飄然繞樹而轉,美得令人忘了呼吸,隻覺得她定是天地靈秀、花中精魂。
這女子當時闌珊了。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而來,又為何而舞。隻是午夜夢回,見窗外一片如水如紗的月光,便情不自禁的乘舟而來,沐月而舞。
一舞之後,闌珊似有些累了,便斜倚在樹旁歇息起來。
天地靜默。
不知何時竟隱隱傳出了她的歌聲。
“夜未央,人斷腸。
東風嫋嫋,逝水泱泱。
身若飄零燕,不知係何方。
月下孤舟輕蕩,怎知淚濕羅裳。
思君不見自淒涼,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