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極喜歡這最後一句話,一曲歌完,還猶自喃喃念著。
“一片春心付海棠……”
聲音輕淺,遙不可聞。
她坐了良久方才起身走向岸旁小舟,準備回去。卻渾然忘記了自己枯坐半晌的雙腿早已麻木,腳下一個踉蹌,便要栽倒水裡。
然而,一雙溫柔有力的手攬上了她的腰。
她一抬頭,撞上一雙如水的眼眸。
那一刻,有一個聲音在闌珊心底輕聲地說,這便是原因。
午夜夢回、乘舟而來、沐月而舞,一切都隻為遇見這樣的一雙眸子。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姻緣,或是劫難,沒有早一步,亦沒有晚一步,剛巧在此情、此景、此種清風朗月靜湖繁花中遇上。
而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亮如繁星,黑如曜石,卻更是澄澈如身旁冷月湖中一汪寧靜的湖水。那麼清,那麼透,所以你可以直直地看到它裡麵蘊含的一切,歡笑與快樂,孤苦與悲哀。闌珊忽的感覺自己像是一條魚,一呼一吸之間儘是其中的滋味,沉淪不得上岸。
那是個玄衣的男子,年輕、清俊。
眉目英挺猶如初升的朗月,如此黑暗之中的光明,又如此清冷之中的和煦,教人移不開眼光。
他見闌珊似要跌入湖裡,忙飛身前來攬過她的腰,然後借力一蹬回身落地。衣袂一掃,似帶起一陣風,驚起飄零的落花飛舞旋轉,吻上他們的發、他們的肩、他們相擁的十指纖纖。
闌珊本是美貌無雙,便教他也看得癡了。
過了許久闌珊才回過神來,竟見他還摟著自己,不禁吃吃一笑,道:“你是要摟我到什麼時候?”
那男子見懷中美人輕笑,更是呆了一呆才回轉過來,見自己還攬著闌珊纖腰忙不迭了放開了手,俊朗的臉上薄薄泛起絲絲紅暈,一雙手更是不知置於何處。
闌珊見他如此不知所措的模樣竟覺得他甚是可愛,便挑逗般的問道:“你是這南浦城中誰家公子,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男子本頗為局促不安,不做多想便回聲反問:“你又是誰家姑娘,我怎的也沒見過你?”一聲問完方才醒悟自己說了句什麼話,臉上紅暈更盛。
闌珊不料竟被他反將一軍,呆立片刻,方才幽幽歎道:“我是這近水樓的倌人,大家都喚我闌珊。”說完還朝身後近水樓指了指,“喏,就是這裡。”
他似不曾料到如此佳人竟是,竟是個青樓女子,更是未曾想到她竟如此坦然,毫無避忌,眼下更是局促,好一會才說:“我姓沈,雙名月白,在南浦城要停留數日,今夜隻是碰巧路經此地。”
闌珊輕聲一笑,轉頭望見身旁湖心一輪皓月銀盤,道:“月白、月白,這名字倒也應景。”然後問他,“要去舟上坐坐嗎?”
他垂頭訥訥地不接話。
一個呆子,闌珊心中想。
她不再理他抬足向舟上走去,身後的月白卻跟了上來。
漿聲輕搖,好似這被撩起的冷月湖的水,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月白依舊垂頭不敢看對麵的女子,她太美,教他一望便似要丟了魂。
他不看她,闌珊也似賭氣一般的側過臉去,看那株湖心渚洲之上漸行漸遠的海棠。
良久沉默,潺潺水聲之中,她忽的輕聲說:“希望來生,我可以變做一棵樹。”
“嗯?”月白聞聲抬頭,不明所以。
闌珊轉過頭來朝他淺淺一笑,然後道:“總覺得樹是這世上最安寧、安定的東西,它們生於何處,便長於何處,最後終於何處。一生從不知何為漂泊,何為無依。”然後側過頭去望著那株海棠歎道:“我若是一棵樹多好。”
月白突然感覺自己心中微微地疼。
為闌珊那輕淺的、哀婉的又脆弱的笑容,為闌珊那幽幽的、帶著絲絲惆悵淒涼的輕歎。
他想要擁抱她,憐惜她。
闌珊也不知自己為何說起這些。這本是深埋於心的從未與人提及的話題,卻於他麵前毫無保留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樹有何好。”月白望著她,字字斟酌道:“它們或許生錯了地方,飽受風霜雨露之苦也移不得身;也或許似這株海棠一般獨樹於此,長久孤單寂寞。這終究也是不好的。”
闌珊望著他,微微地出神。
他這般,是想要安慰她嗎?
“你真是個呆子,你真是個全世界最傻的呆子。”闌珊不覺莞爾,“如此以來,教我來世當什麼的好?”
原本的惆悵哀傷,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這……”月白微微臉紅,又開始不知所措般地訥訥垂下頭去。
不多時,小舟便已行至近水樓下。
“今夜多謝公子。”闌珊輕輕一躍躍上岸來,轉身朝他微微一福,“隻是如今已然夜深,不知公子留宿何處?”
“無妨。”月白道,“今夜便尋一處就是,待得天明再進城去找家客棧。”
闌珊不禁蹙眉——這般春寒料峭的時節,更深露重,若是在這荒郊野外待上一整晚豈不凍病了?
“樓裡福伯正巧回鄉探親去了,不然公子去他房中對付一晚吧。”
月白慌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我自是餐風露宿慣了,不必勞煩姑娘。”
闌珊朝他微微一笑:“公子無需客氣的。”
“真的不用。”月白仍舊是搖頭,他似還想解釋些什麼,卻頓了頓不再說話,神情竟好是尷尬難堪。
他這是,在嫌棄此處嗎?
嫌棄一座青樓,樂音靡靡,紙醉金迷;嫌棄這煙花之地,紅塵萬丈,擾了清名?
闌珊自近水樓長大,十八年來自是見這青樓女子挨過無數的白眼,受過無數的罵名,本已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卻不知為何,隻因他的推脫謙讓惱怒不已。她心中微微的酸楚,又微微的氣惱。臉色冷清,再不多言,一拂袖便抽身而去。
她生氣了嗎?月白其實並無看不起煙花之所,他亦知道亂世浮生人人都自不容易。隻是他身負重任而來,又自小為人教導要謙和恭謹,卻不想教闌珊誤會了意思,心下好生懊惱。他伸手想要抓住闌珊遠走的衣袂,卻訥訥不敢向前,隻得靜靜看著她離開。平生第一次,月白感覺一種陳雜的情緒在胸中,懊悔、委屈、不安、矛盾,教他好是難過。
闌珊正自惱怒的行至房前,眼前閃過的全是月白玄色的袍、如水的眼,還有訥訥垂下頭的局促神色。
這個呆子。闌珊心中暗罵一聲,推門而入。
待得闌珊進了房間,晚娘才自道旁陰影閃身而出。
那個男子,闌珊或許不識,她卻是認得的。
冷月湖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他卻不過瞬息便飛身而至湖心渚洲。腳尖在水麵輕點數下,卻竟未泛起一絲漣漪。
那是姑蘇沈家的輕功“千裡煙波”,號稱踏雪無痕、點水不驚,不想竟真是高絕如此。
他是沈家何人?為何來此?遇上闌珊是機緣巧合還是蓄意而為?
夜風驟起,晚娘卻依舊迎風立於樓口,麵色清冷,古井無波,不知她心中作何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