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葉孤舟泛於湖麵。
闌珊本是惱怒,卻奈何這一整日都心神不寧,與人說著說著話思緒便又飄到那個玄衣男子身上。他昨夜睡在哪裡,有沒有冷,有沒有病?一顆心翻來覆去輾轉的全是這些個問題,教她好是懊惱昨夜為何一氣之下扔下他獨自離開,留他獨身一人於這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地過夜。
他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於是好不容易待得二更天,樓裡姑娘們都睡下了,她便慌忙乘舟而來。
其實闌珊知道,他們並未邀約,亦沒有承諾,可她卻依然來了,帶著一絲絲不為人知的隱秘的欣喜與希冀,隻盼著月白也是念著自己,盼著他也是情不自禁的行至湖畔,好教她見一見他是否安好。
然後,闌珊便看見了海棠樹下的月白。
他似是極為困倦,就這樣斜倚著樹乾睡了過去。點點粉白的花瓣在身上身下積了厚重的一層,像是一張溫柔的毯覆在他玄色的袍上。月華如練,隱隱映出他微微蒼白的睡顏。
那是什麼,教他於睡夢之中也緊結著青山一般的眉,無法安然?
闌珊望著他出神。那一刻,自她看見他皺起的眉的那一刻,心中的萬語千言——惱怒的、懊悔的、關切的——通通忘記。好似在心底刮起一場劇烈的風,吹得它一片空茫。她愣愣地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他、安撫他,教那緊蹙的眉頭不再鬱結,教那哀戚的心在夢回之時也得以安寧。
仿佛察覺到有人靠近,睡夢之中的月白驀地驚醒,然後條件反射般地向前一探緊緊握住闌珊靠近的手腕。
“啊。”闌珊不禁輕聲痛呼。
月白聽得她嬌呼,才自反應過來,慌忙鬆開了手。那掌心之中依舊殘留著闌珊手腕的溫柔涼意,教他一時心緒難平。
“闌珊姑娘。”月白忙站起身道,“我不知是你,真是對不起。”
他正自手忙腳亂,卻不料餘光一掃便看見闌珊雪白如玉的皓腕之上一圈青紫的瘀傷。
“這可如何是好?”他惶恐而歉疚地望著她,眼中全是深深的自責與心疼,“我……我……”
月白“我”了幾次也不知說什麼的好,伸出手想要撫上她的腕卻又怕弄疼了她一般不敢觸碰,心中悔恨得不能自已。
他弄傷了她呀,這可怎生得了?
“沒事的,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傷。”闌珊朝他微微一笑,毫不在意一般地攏起手腕。
月白的心卻更是難受了起來:“昨夜出言惹惱了姑娘,今日不想又傷了你,我真是……我真是……”
月白本想說“我真是該死”,卻話未說完一雙纖纖柔荑便掩上了他的口。
闌珊掩上他的口,輕聲歎道:“不要責怪自己,更不要詛咒自己。”她定定地望著月白如水的雙眸,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深情,“你這樣咒罵自己,若是出了什麼事,那些關心你的人定會心疼死的。”
如此風月,如此佳人,如此柔情旖旎的場景。闌珊手掌的溫度挾著一種濃淡相宜的香甜味道,像是春日裡綻放的不知名的花,驀地襲向月白的心,教它融化成這一池春水,溫暖得難以自持。一瞬間,便麵色微紅。
過了一會兒,闌珊才似覺察出了自己姿勢的曖昧,臉上也是一羞,忙自垂下手來。她輕咳一聲,似是掩飾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小女兒羞怯之態,問道:“公子今夜又是為何在此。”
月白一愣,臉上紅暈更盛,不安地言道:“昨日教姑娘誤會了意思,我……我好是惱恨,怕姑娘生氣……隻想著要向姑娘解釋一下,教你莫再惱怒……”
他如此結結巴巴的說著,闌珊卻望著他紅著臉解釋的模樣出神,眼前浮現的竟是他疲倦地在樹下睡著的樣子,不禁輕聲驚歎道:“你是在這樹下等了一天嗎?”
“嗯。”月白點頭,有餘光怯怯看向她,怕她還在生昨夜的氣。
這個呆子啊。
闌珊的心似被一雙無形的手牢牢攥在手心,竟堵得酸澀的氣體將要從眼眶留出。她本當惱怒,他昨夜的再三推脫;她也本當欣喜,他是為她在此守候。可是,什麼惱怒,什麼歡喜,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充盈心房的隻剩下一種情感。
心疼。
這個呆呆傻傻的男子啊,他等了她足足一天。從旭日東升等到日薄西山,再等到月上中天,終於等到了她的到來,教她怎能不心疼得無以複加?
水聲潺潺。
闌珊望著船頭搖漿的玄衣男子,月色朦朧也掩不住的高貴清華。
“那個……”月白見闌珊茫然抬首,微微沉吟道:“昨日拒絕姑娘好意,在下並非是瞧不起。”
闌珊不言,不語,不動聲色,但月白清楚分明看見她眼底暗藏的一抹嘲諷之色。
月白心中一歎,側過頭望向那隱在朦朦夜色中的進水樓,仿佛看見了其中蘊藏的黑暗與無奈,看見了其中女子憑欄而立,強顏歡笑,身不由己。
良久,方聽得月白的聲音傳來。
“我娘親,原也是個風塵中人。”
月白看見,對麵的嬌顏女子驀地抬起頭來,眼角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驚愕,不由得嘴角揚起一絲苦笑。
“她,過得好嗎?”闌珊訥訥的問。
月白低眉,聲音淡然而平靜,如一汪不驚不詫的水:“她在我八歲的時候,便過世了。”
他掩飾得這般好,聽起來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且不相關的事,闌珊卻真真切切感受他心中壓抑的痛楚,猶如切膚。那一刻,她忽有一種想要擁他入懷的衝動。
月華如練罩上他玄色的衣袍,明明近在身側觸手可及,卻恍若彼岸天涯。
“她在遇上我父親那年,早已是豔名冠京華。無數富商貴胄拜倒在她裙下,想要為她贖了身去藏於金屋。若是尋常女子,有人願娶那自當是歡喜地答應了,她卻是偏偏不肯。她在等著一個人,一個能讓她不顧一切愛上的男子。然後她終於等到了,等到了我的父親,義無反顧地同他回了家。”月白垂著眸,看著身旁湖水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容顏,想到了從前母親告訴他這般往事時的神情。
那時母親已是病中,綿綿病痛讓她顏色蒼蒼凋零,卻在彼刻染上紅暈,仿若少女的嬌顏。
她說,當你父親走入樓中,我在樓上憑欄望見他的那一刻,便知道他就是我在等待的那個人了。
闌珊感覺自己似乎化作這個故事中的女子,而對麵這個有著如水雙眸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在等待的那個一個誰?
“然後呢?”她微微向前傾著身子,似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隨後的故事。
“然後……”月白抬起頭望向一片虛無的夜色,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然後終有一天她明白,那個自己視為全世界的男子愛的並不是她。娶她,不過是帶回家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脈脈溫情戛然而止,這完全是始料未及的結局。闌珊的心頭似被一雙手捏在手中,生生地疼。身邊空氣明明靜默無聲,她卻仿佛聽見有一個聲音在耳旁桀桀地笑,讓人毛骨悚然。
那是來自造物主的,對這手心玩偶般的人類地嘲笑。
明明無風,卻見海棠花落。
忽的,月白聽見身旁女子輕聲卻不容置疑的聲音。
“她一定是不悔的。”
月白轉頭,望見麵前女子眼中的堅定。
“她一定不曾後悔自己的選擇。”她再一次重複。
“是。”月白展顏一笑,宛若當空皓月,眸如辰星,“她不悔。”
如果她不悔,那麼她一定快樂。
即使不曾擁有那個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男子,即使看著他眼神溫柔柔軟地擁著另一個她,即使日日枕畔孤單如庭院春花無人識,她依舊快樂。因為她同他住在相同的山莊中,她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她還孕育著屬於他也屬於她的骨血。
還有記憶,那些他或許忘記的記憶是她一生念念不忘的珍寶。
舟至樓下。
“闌珊先行一步了。”她微微福身,準備回去。
見她要走,月白情不自禁出言喚道:“姑娘。”
“嗯?”闌珊轉頭,不知月白叫住自己所為何事。
月影之中,月白好生局促,一絲薄薄紅暈染上麵頰,幸虧夜色環繞才沒被瞧見。
“明日,明日……”
闌珊宛然一笑,月光之下分外妖嬈,傾國傾城。
她抬首望向夜空皓月:“明日此時,應當也是個清風朗月的良辰,公子可以為?”
話音落,不等月白回答,便轉身而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藏也藏不住。
“淺草,我今日美嗎?”闌珊看著銅鏡之中,那女子錦衣華裳眉目悠揚。
“當然美了,姑娘哪日不是這樓中最美的人兒。”淺草手舞足蹈的說,嘴角溢滿了自豪。
闌珊望著她,這個跟在她身邊八年的女孩,看著她從一個小小孩童長成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眼中的蜜好似好溢出來了一般。
“淺草啊,我想我喜歡上一個人了。”
“呀,姑娘喜歡上誰了?”淺草大大的眼睛之中全是毫無掩飾的驚詫與好奇,“那個郎君什麼模樣啊?淺草可曾見過?”
“哼。”闌珊伸手彈彈她小巧的鼻梁,“問這麼多乾嘛?”
嘴上雖這麼說,手上動作卻緩了下來,似在回想月白的樣子。
“他呀,身形挺拔好似一顆青鬆,你見過青鬆的吧,呐,就是後樓院中西南角上的那棵;很清俊,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種英俊,是讓人看起來很舒服很舒心的那種;眼睛中隱隱有水波流淌,時而看來有光華閃耀,像是曜石,又像是辰星。”闌珊喃喃的說,也不管自己說得混亂不堪淺草是否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