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不懂。”淺草晃著自己的腦袋,好是疑惑,“又是樹又是水又是石頭的,這是什麼樣子的人啊?”
闌珊不覺莞爾,無可奈何搖搖頭。
三更天。
闌珊在樹下輾轉等著,一雙美眸殷殷切切忘斷春水,月白卻遲遲沒有來。
他是有事耽擱了還是不想來了?抑或是昨日自己的話太含蓄他沒能明白?
一思至此,心下好生懊惱。
然而,無論做何想,她卻未曾想過離開,仿佛如果月白不來她就這樣一直等下去,是一件極為天經地義的事,毋庸置疑。
終於,一抹玄色的身影飛奔而來。
“對不起,對不起姑娘,我……我……”月白方站定,便急急忙忙好是慌亂地解釋,一邊解釋,一邊自責,聲音漸漸低微,“我不是故意教姑娘等這麼久。”
“沒事。”闌珊抬頭望他,粲然一笑,“來了就好,我還以為……”
“我定然是會來的。”月白不等她說完便迫不及待道。
“恩。”闌珊笑顏如花,“我也是這般覺得的,所以一直在這兒等。”
這句話說的這般自然,又說得這般的動人。
月白脈脈心思忽的都化作這一池冷月胡的水,在春日之中滿是柔情。而眼前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在月光之下在花蓋之下亭亭而立,萬分妖嬈,不由自主便擁她入懷。
他喜歡她,他知道。
不然為何隻因她的一時之氣心下輾轉,不然為何忘了身負之職隻在這樹下癡癡等她,又不然為何對一個前日初識的女子情意綿綿說儘心中無限事?
他喜歡她,自初見時便喜歡。
他見她沐月而舞,又嬌媚又清雅,像一個自花中走出的美麗女妖,美得令人驚心動魄;他聽她婉婉轉轉低聲吟唱,“一片春心付海棠”,心下竟忍不住的哀傷淒涼。
而此刻,懷中那具溫香軟玉的身子帶著花朵的香氣觸手可及,教他竟一時意亂情迷,不知不覺攬上闌珊纖纖細腰。
闌珊的心中亦是一震。
一種歡喜夾雜著一種淒涼的情愫將她卷入其中無法自拔。
她是青樓女子啊,如何要得到尋常的幸福。
那麼歡喜,有不可抑製的那麼絕望,教她想要如飛蛾撲火般沉淪在這一個時刻。
闌珊摟著他,摟著那個教她牽掛了整日的玄衣男子,神情迷醉。她輕輕踮起雙腳想要吻他,吻他那清澈如水的眼,吻他那時常飛霞的臉,還有那薄薄的又總是訥訥的唇。
春光旖旎,月白卻忽的一凜。他忙推開懷中闌珊,慌忙道:“闌珊姑娘,我……我……這不可,有悖禮法……”
闌珊被他一把推開,突然剝離的溫暖也讓她清明起來。
她是青樓女子配不上他,她自是知道。所以她什麼都不要求,什麼都不奢望,隻盼著能一夜相守,隻盼著能將最乾淨最清白的自己給了一個讓自己最歡喜最心動的人也是好的。
可他卻依舊是嫌棄的啊。
萬丈紅塵,裡麵多少傷心人。
闌珊抬手理一理被他推亂的鬢發,無不悵惘地輕聲歎息:“對不住了,我本該記得,我是配不上公子你的。”
月白本手足無措,聽闌珊這樣說卻忽的沉下臉來:“闌珊。”他鄭重其事的叫她,扶住她單薄的肩教她轉過頭來望著他,“你不必自輕的。不必……想要舍了一切隻求這一刻的燦爛,不必……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值得的是一輩子長長久久的幸福。”
千言萬語,他未說,她卻了。
闌珊,他喚她闌珊。
闌珊,你不必猶如那焰火,拚儘全力來燒得這片刻的五彩斑斕;你不必堵上這一切的一切,隻為將所有的自己都留在這一瞬間;你不必自輕自己的一生,也無法擁有那白頭到老的生生世世的幸福。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你不要看輕自己,更毋需自賤。一定會有一個人,他當愛你、憐你、與你白首不相離。
闌珊忽的淚落成雨。
他懂我,他懂我。心裡有個聲音又哀戚又歡喜的喊。
“月白,月白。”她拽著他的衣襟輕喚,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出來。像一個受儘委屈無處發泄的小孩,像一隻在外飄零無家可歸的小貓,哭得肝腸寸斷。
這一次,月白沒有將她推開。他輕摟著她的肩,像環著自己愛惜的珍寶,眼裡的柔情恍若一片深沉無語的海。
“回去了吧,闌珊……姑娘。”月白將輕舟停靠在岸,對闌珊道。
闌珊攏一攏發絲,道:“公子喚我闌珊吧。”她抬手朝月白盈盈一笑,眼眶微紅卻已斂了哀戚神色。
月白一垂頭,輕聲喚道:“闌珊。”
闌珊,闌珊,多麼美的名字啊,教人唇齒留香。
“那麼公子慢走了,闌珊先行一步。”她微微躬身,轉身離去。
如此懂她心傷的一個男子,如此心存善良的一個男子,如此不善言辭的一個男子。她已不想再問他留宿何處或是其他,她已完全相信他的一切都是源於善意,他的所作所為都自有原因。
闌珊走了之後,月白還在樓下站了良久,正當他轉身準備離去之時忽聽身後一個清冷淡漠的聲音喚道:“公子請留步。”
月白聽聞心中一震。如此寧靜月夜,他竟未覺察到身旁有人,此人定是好手。
他斂好神色,然後轉過身。
若是闌珊見到此刻的月白,她定會驚疑萬分。
這已不是她所認識的月白了。
明明是相同的眉目相同的唇,相同的身姿相同的發,卻已分明不是她熟識的氣韻了。那雙眼依舊亮如星子黑如曜石,卻已沒了如水的澄澈,有迷蒙的霧氣在遮蔽了所有真實的情緒;那羞怯而木訥的神情已不見影蹤,隻餘一種沉穩內斂卻又分明拒人千裡的溫和,和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氣度,無法想象他曾經那麼手足無措的局促模樣。
隻見一個眉目清淡的女子自道旁林蔭之中走出來。她應當有了些年紀,麵色微霜,脂粉不施,卻有著一般年輕女子無可比擬的美麗,猶如一朵開得盛極的花,已近荼靡,端的多了一分清倦慵懶的美感。隻是神情太過冷漠疏離,仿佛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教人望而生畏。
那一張臉,竟與闌珊七分相似。
晚娘見月白轉過身來,鋒芒如劍微微一驚,道:“不知公子是姑蘇沈家何人?”
“在下沈月白。”月白神色不動回答。
晚娘微一頷首,似在意料之中:“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月白公子了,久仰。”
月白點頭回禮,然後略一猶疑問道:“不知夫人是闌珊何人?”
晚娘目光如炬,定定望向月白:“我是闌珊娘親。‘夫人’這詞已不適用於我,你同旁人一般叫我晚娘便是。”然後她娥眉輕蹙,神色一肅,道:“隻是,不知公子近幾日同闌珊相會於此是為何故?”
月白聽聞她是闌珊娘親,臉色神色一緩,已多了幾分柔和之色:“隻是偶然遇上罷了。天冷人寂寞,彼此間便多說了幾句話。”
晚娘依舊凝神望著他,冷聲道:“晚娘今夜來此隻望公子明白一件事。”她眼中流光似新出匣的明鏡,幽冷而堅決,“我不欲闌珊踏入江湖之中,請公子自重。”
月白看著她,這個年近不惑卻依舊花開荼靡般的女子,沉默良久,忽的輕聲歎了口氣:“想必便是因著你這個疏冷淡然的娘親,闌珊才如此哀傷寂寞的。”語氣幽幽,竟好是憐惜。
晚娘驀的一僵。這句話好似一把生冷的匕首直直刺進她的心房,教她一時情難自已。闌珊的哀傷寂寞她並不是不懂,隻是,隻是曾經受過太重的傷,而她的眉目婉轉之間又偏生有那人的影子,教她心中萬千糾葛五味陳雜,不知該去愛還是該去恨該去以什麼樣的感情麵對。
月白見她眼中酸楚,知她也定有自己的往事,心下也同情了她許多,輕聲道:“我並無任何意圖接近闌珊,更未想過傷害她。隻是月影孤清,便不由自主的想去溫暖她。”
晚娘已斂去了心中波動,聽他如是說不禁眼波一厲:“那公子可否想過,若是闌珊愛上你又當如何?是幾日傾心幾日纏綿之後再不相見,還是娶了她進你沈家大門?而娶她,你又敢不敢,你沈家又願不願?”
晚娘一迭聲的問下去,問到最後已是情緒激蕩難以自持。
而月白卻在一連串的問聲之中臉色一分一分白了下去。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的念:“會愛上我嗎?”
好似過過了久,他不答話晚娘也隻定定站在他麵前,並不催促,似是明白他心中萬千思量。
然後,隻見月白抬起頭來朝晚娘一笑,笑容輕淺卻是無比堅決,似是已然權衡出了結果,聲音淡淡,卻是擲地有聲:“若她願意跟我走,我一定寧負天下不負她。”
那一瞬間晚娘再說不出話來,有一種莫名的情緒鬱結在她的喉嚨。她望著月光之下的男子,臉色蒼白卻自是表情堅毅,然後她明白,那是自己從不曾擁有的堅信與堅持。
心內酸楚,不覺一哂:“那你能給她什麼?長久的幸福還是片刻的歡愉?安寧的生活還是血腥殺戮漂泊?”
是啊,能給她什麼?
月白的不禁片刻慘淡,連那份蒼白也寡淡了顏色。
一陣風來,襲上月白單衣,帶著些許涼意。
帶她走她嗎?你可知你承諾的是什麼?又知不知道前麵是些什麼樣的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