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一身水紅,正在院角那株青鬆下飲酒,雙頰微微泛起一絲酡紅,雙眸卻是清明,看來分外——寂寞與哀傷。
“沈公子。”琴姨看見了月白,朝他微微頷首。
“琴姨。”月白走向她,然後望向房內,“晚娘醒了嗎?”
琴姨麵上多了抹淒涼,搖了搖頭,舉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絲沉鬱又幽遠的酒香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月白遲疑了一會兒,終在琴姨身旁坐下。
“要來一杯嗎?”琴姨舉手朝月白晃了晃手中清酒,“這是我樓中自釀的菊花酒。”她拿出一個青瓷杯滿上遞給月白,“試一試吧。”
那酒色清透泛起淡淡的金色,映在潔白的細瓷之中,有一種扣人心弦的溫暖。月白一飲而儘,淺淡的菊花香混著醇厚的酒香在唇齒間漫開,猶如絲緞一般滑下咽喉。
“好酒。”月白望著空了的酒杯,輕聲地歎。
“這酒,叫東籬。”琴姨淡淡道,並不抬頭,亦一口乾了杯中酒,“年年傷冷月,日日醉東籬。”
月白心中一顫,似有所觸動一般默而不語。
兩人沉默地飲了好幾杯,方才聽見琴姨歎息道:“公子也知道昨日阿晚才……才受了許多刺激,若無緊要事,就讓她靜靜歇一歇吧。”
月白放下手中酒盞,輕呼出一口氣,垂首冷然道:“琴姨可知昨夜十三是為何而來?”
琴姨輕蹙娥眉,麵露不解,輕搖了搖頭。
月白抬頭凝神望著她,眸目之中一片清寒:“他是來殺闌珊的。”
“什麼?”琴姨一驚,愕然起身,手中酒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成粉碎,“他怎會是來殺闌珊的?他不是阿晚的故人嗎?”
她霎時間失了鎮定,一隻手扶在桌沿上穩住身形,口中仍疊聲地問:“他為何要來殺闌珊?誰派他來殺闌珊的?”
“我也不知,所以要來問問晚娘。”月白轉頭望了望房內,隨後收回目光,“不過——不是慕家便是薄家。“”
“是我二姐。”
忽聽得身後一人聲音響起。月白與琴姨齊齊回頭,隻見一人扶著門楣走了出來,是晚娘。她的臉色蒼白如雪,不得不倚在門旁穩住身子。
“派十三來的人,是我二姐。”晚娘望向月白,重複道。忽然地,她似想起了什麼,本就毫無血色的臉再煞白三分,一手顫抖著緊糾著胸口衣襟,急促道,“闌珊現在在哪裡?”
“她同城南劉公子遊疊翠山去了……”琴姨答道,話音未落也恍然明白了一般臉色一白。
晚娘頓時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倚住房門的身子不住往下滑。
“不用擔心。”月白忙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聲音中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十三跟在她的身邊保護她,不會有事的。”
晚娘終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坐在石凳上。
“阿晚。”琴姨擔憂地望著她,“你二姐……為何要殺闌珊?”
“我不知道。”晚娘閉上了眼睛,不想教人看出眼中的情緒,“但我知道,一定是她。”
正如當年不知道二姐為何要設計殺害自己一般,我也不知道她為何要闌珊死。二姐她,當真如此的恨嗎?我到底做了什麼,教她恨了二十多年也不原諒?當年的穿胸一劍還不夠,還要對闌珊下手?
晚娘緊握的手指骨分明,徐徐睜開眼,眼中一片暗潮。
“那應當怎麼辦?”琴姨左手牢牢握住自己的右手,像是想要穩住自己的心神,“闌珊時時刻刻都可能有危險,我們應該如何?”
應該如何?
“隻有一個辦法。”三人均沉默良久,終見月白抬起了頭。
“什麼辦法?”琴姨出聲問道。
月白轉頭定定地望向晚娘,聲音輕淺一字一字道:“認祖歸宗。”
晚娘手指一顫,刹那間握得更緊,似要生生地掐進自己血肉中一般,唇色一片慘白。
“時至今日,隻有薄家或慕家能護得她周全,我們在旁也隻能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月白頓了頓,眸色複雜,“何況,她本就是慕家人。”
“她不是慕家人!”晚娘驀地站起來,一掌拍向石桌,一手顫抖著指向月白,眼中似要滴出血來,“我告訴你,她是我薄家的女兒,是我薄青蕖一個人的孩子!從來就不是慕家的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更不會是!”
“晚娘,你何苦……”月白目光直直望著晚娘,竟透出幾分不忍來,終歎息一聲道,“我隻想闌珊安然無事罷了。”
晚娘手捂胸口急促地喘息,身子顫抖有如風中之燭。
“送她回薄家。”良久,晚娘抬起頭定定望著月白的眼睛,“她隻能回薄家。”
月白默不作聲,朝她點了點頭,眸目之中看不出情緒。
“那闌珊那裡怎麼說?”琴姨驀地出言問道,“要告訴她她的身世嗎?”
“不用。”晚娘不待琴姨話落斷然道,“她不必知道。”
“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父親是誰。”一旁月白道。
“她的父親?”晚娘忽地想來出來,似聽見了極荒唐的事,麵上一片慘白眼中卻是一片決絕,“你可知是誰將我們母女推到這種境地?”
她撐起身子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月白:“當年我是被誰一劍穿胸?以致我血氣兩虧常年帶病?以致闌珊早產出世身子底薄?以致我命不長久活不過今冬?”她沒問一句上前一步,最後站定在月白身前,目光慘烈地望著他,“我告訴你,將我們母女逼到這種地步的,除了我二姐,就是她父親,慕子遊。”
“上一代的恩怨我自己來解決。”晚娘深吸一口氣,語氣之中毫無轉圜的餘地,“闌珊什麼都不需要知道。”
“尋個契機將她送出去吧。”晚娘再不多言,一拂袖,虛弱卻依舊筆挺地走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