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宜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寫稿,孤兒院的稿子已經寫了七七八八。寫這種稿子其實沒有什麼含金量,照著歌功頌德就好了。她對於孤兒院二十年前的那場危機依舊心存懷疑,可是再也找不到任何資料。
正想著趕完稿子交差,同事周麗芬跑進來說:“喂,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麼?”路宜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
“廣告部都傳開了啊。”
“廣告部在三樓,這裡是六樓。”是哪個商家又有大手筆?這份日報發行量連續五年全城第一,廣告版麵時不時賣出天價。每逢這種事情,廣告部經理就請全報社喝下午茶。
周麗芬興奮得滿臉通紅,她是那種事不關己也可以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是沐氏公司的老總沐天齊。”
路宜猛地抬頭,幾乎扭了脖子:“他怎麼了?沐氏還需要打那麼大的廣告?”
“不是廣告啦。”
“那是什麼?”
“沐天齊買了頭版整個版麵,這麼大,”麗芬的手在胸前誇張地一比,“祝他妹妹生日快樂,而且連續一個禮拜。”
路宜不說話,也許有的女孩子就是這麼幸運,什麼都有,但是為什麼還要來搶她的男朋友?
“很誇張對不對?”麗芬自顧自喋喋不休,“他對妹妹都這麼好,好像女朋友一樣。”
路宜心裡一動,似乎感覺到什麼,又說不上來。
“許經理的嘴都合不起來了,現在經濟不好,每個公司都在削減廣告費,這是他們今年最大一筆。”
路宜勉強笑笑說:“有錢人愛怎麼花都可以。”
麗芬麵露羨慕,“投胎也是很重要的,我下輩子也要投個好胎,就不用天天在這裡自八點半做到五點,浪費生命。”
麗芬是路宜大學同學,又是同一天進報社。她是那種每一間公司都會有的女孩子,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有風吹草動,她就是領頭鴨。但是她為人仗義,兩人也還算得上是好友。
不到半個小時,麗芬幫她拿了下午茶來,許經理今天特彆慷慨,除了咖啡奶茶還有蛋糕和三明治。
一起帶來的還有生日祝福的樣板。
果然是第一版的廣告,設計倒是很簡潔,蛋殼色背景中間一朵含苞待放,嬌豔欲滴的紅薔薇,下麵隻有四個金色花體字,生日快樂,沒有落款。
非常簡單,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完全按照沐天齊的吩咐來做。
麗芬笑著說:“知道的呢,說是沐天齊送給他妹妹,不知道的,還當是大手筆送情人呢。”
路宜心裡又一動,突然意識到什麼,問麗芬:“不是說,這個妹妹不是親的?”
麗芬還在顛來倒去地看哪個樣板,“好像不是。”
“那她是哪裡人?”
麗芬側頭想了想,“不太清楚,收養的?也許是親戚家的孩子。”
“哪個親戚?”
“我怎麼知道,沐天齊從來不接受采訪。你這麼想知道,不如去問八卦部的人。”
路宜看著樣板,“怎麼不寫沐小姐今年幾歲?”
“好像是21歲生日。”
刹那間,路宜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時間上太過巧合,有可能嗎?
一陣音樂突然響起,思緒被打斷,她急急忙忙從包中找到手機,“喂?”
“路宜是我,立成。”
兩人近來已經很少聯係,路宜隻“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出來吃飯。”立成聽起來也有些尷尬。
是要吃分手飯嗎?路宜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一陣絞痛。
“今天下班就可以。”
“那我在老地方等你.”
“好。”
老地方是兩人常去的一家餐廳,平民消費,物美價廉。剛開始約會的時候總在哪裡,立成打工賺了錢,她拿了稿費,都在同一個地方慶祝。工作以後還是時常會去懷舊,一晃這麼多年了。
也罷,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路宜試圖勸自己想開點,可胸口已經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她起先還想硬撐著繼續寫稿,半個小時後終於發現自己錯字連篇,句不成句。
在茶水間衝咖啡的時候,她的手抖得撕不開速溶咖啡包。
大學開始到現在,六七年功夫,就要一筆勾銷了?
路宜看見一滴淚水落在咖啡杯裡,接著又是一滴。
麗芬進來泡茶,看見路宜麵對著牆壁,瘦削的肩膀微微抽動,驚訝地問:“怎麼了,你的生日又還沒有到。”她獨有的冷幽默。
路宜沒有理她,麗芬拍了拍她的肩膀,“怎麼了?”這次是真的關心。
“男朋友。”隻說了三個字。
麗芬理解地點了點頭,“男朋友的事情是麻煩一點,而且彆人幫不到你。”她是真的關心,所以沒有刨根究底。
路宜還是沒有回頭,“謝謝你。”
麗芬體貼地出去了。這個時候,路宜需要個人空間。
她在茶水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到見立成的時候眼睛還有點腫,心裡倔強地想,這樣也好,總比當著他的麵哭強。
立成問:“想吃什麼?”
路宜搖搖頭:“吃不下,你有話就說吧。”
立成還是點了飲品,他其實也吃不下。
“伯父伯母近來好麼”
“還可以,路嘉明年畢業了,現在工作不好找,正頭疼呢。”路宜說,兩人到底認識這麼多年,沒有愛情也有親情。
路嘉學的是管理學,好聽一點是萬金油似的專業,同什麼都擦邊,其實是百無一用,一點專業性都沒有。
也許如果有個家族企業來管理,又還好些。
“現在工作是不好找,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忙的,一定告訴我。”
路宜笑笑不說話。
“你最近好嗎?”
“就那樣,上班下班。”
電視裡演到分手戲總是有很多話說,哭鬨吵罵可以熱鬨幾個小時,現實中兩個在一起這麼多年的人麵對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宜突然發現立成穿得很單薄,眼看入冬了,還是夏季的長袖襯衫。
“怎麼不添衣服?冬天的衣服呢?”
立成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尷尬地笑笑。
“冬天的衣服收在衣櫃頂上,今年春天我收起來的。”路宜看著眼前的杯子說,“一個人住,自己要照顧自己,病了太麻煩。”
她接著說:“有什麼事情打電話說一聲,這麼多年,還是可以互相關照的。”
立成終於開口,“路宜,是我對不起你。”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路宜直接站起來走掉了,乾淨利落,連頭也沒有回。
這樣就分手了?她坐在地鐵上麵想,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當然可以又哭又鬨逼他留下來,但是她做不出來那樣的事。太丟臉。路宜頹廢地想,也許她也沒有多愛立成,不然怎麼不像
電視裡演的那樣撕心裂肺,悲痛欲絕?事實是她根本對誰都開不了口。
怎麼說,含辛茹苦犧牲自己最好的青春陪伴一個還沒有成器的男人,他轉身愛上了一個年輕美貌富有的彆人?他就算是陳世美是薛平貴,她也還不肖做秦香蓮王寶釧。已經丟了這麼多年,還真的指望她苦守寒窯十八載等他回心轉意?
算了,現在說看走了眼,總比二十年後說看走了眼好,她還可以從頭再來。
總比繼續浪費時間好。
可是這種事情,理論是一回事,實際在和理論相反的那個方向。說,比做容易得太多。
父母聽到消息以後,先是不說話,良久,林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搖頭走進房間裡去。
林母也過了好半天才說:“當初看他也還算不錯……”後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路宜覺得父母經受的打擊比她還要大,加上年事高,反倒需要她來安慰。她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候都需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先不要告訴路嘉,他太年輕,怕他做傻事。”路宜囑咐父母。
其實立成心裡比路宜更難過.路宜拂袖而去以後,一個人坐在熟悉的環境裡,眼前來來去去全是過去的一幕幕.
這個世界上三分之一的婚姻以離婚收場,每一天都有戀人分手,在一起三天也可以,三十年也可以.不愛了就是不愛了,有什麼區彆因為他是先變心的那一個人,所以要背負所有的指責。可是他無意也無法為自己開脫,隻有更加痛苦。
如果他沒有進沐氏,如果他沒有剛好搭乘哪一架電梯,如果薔薇不是這樣美麗可愛又主動示好……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不,他並沒有想過就此和薔薇天長地久,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他和路宜分手,是因為他不愛了,而不是因為他愛上了薔薇。薔薇隻是個起因,並非緣由,也許更不會是結果。
在回家的路上他撥通了薔薇的電話。
“立成?”薔薇壓低聲音接電話,然後傳來她一路小跑的聲音。
“你在哪裡?”聽起來周圍安靜得可怕。
她跑到外麵才回答:“在圖書館。”
“你在圖書館做什麼?”
“下個禮拜要考試了。”加上管家說今晚沐天齊約了林悅在家吃飯,她不想也無法待在家裡,索性跑來自習。
“我……”立成說,“和她分手了。”
一陣沉默.
“你想清楚了?”
“嗯。”
薔薇突然說:“真可惜。”
立成苦笑,“是,真可惜。”
“你還好嗎?”
“還可以。”
“需要我來找你?”
“不,不必了,”立成說,“我就是和你說一聲,你好好考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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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第一次到沐家,是一個初冬。這個城市的冬天其實並不冷,幾乎從不下雪,隻有在清晨和晚間說話的時候,可以看到口中呼出的白氣。
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把嬰兒時期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沐天齊當時身上穿的衣服,他的氣味,甚至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都曆曆在目。
他曾經帶她回過慈愛孤兒院,大概是她八九歲的時候,據說當時孤兒院的情況已好了許多。
她看見四個孩子共用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上下兩張鐵架床,每人三套換洗衣物,冬天加一件外套。
洗手間在走廊儘頭,洗澡的地方大約二十平米,裡麵七八個淋浴頭,沒有遮攔。
無論男生女生一律兩寸來長的短發,因為護工沒有時間替他們梳理,所以乍眼看去都沒有性彆。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有片瓦遮頭,吃穿不愁,還可以念書。
她看得心裡一寒,如果不是沐氏,她同他們沒有分彆。
沐天齊看出她的臉色不對,一路緊緊地牽著她的手直到回程的車上,對她說:“你放心,我會照顧你,也會照顧他們。”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時光彈指一揮間,甜美可愛的幼兒長成嫵媚動人的少女,.
傭人進來說:“小姐,少爺已經等了很久了。”
薔薇睜開眼睛,隨手披了一件睡袍出來。
今天天氣很好,冬日的太陽並不猛烈,卻依舊照得遠處青山如黛。沐天齊坐在露台上看著青山,手裡端一杯咖啡,香氣飄到很遠。
“天齊。”薔薇喚他。
沐天齊站起來和她擁抱,“生日快樂,薔薇。”
“謝謝。”
傭人端上早餐,薔薇拉開椅子坐下,看到攤在桌麵上的報紙,臉色一變.
“又不是真的生日,至於這麼大張旗鼓?”
“不僅僅是生日。”
“還是什麼?”
“是你認識我的紀念日。”
薔薇莞爾,“也對。”
“你今天有空?”
“我現在又沒有男朋友,當然有空。”
“那個人呢?”
“他和她女朋友分手了,可是還不是我男朋友。”
“為什麼?”天齊挑起一邊眉毛,有些詫異。
薔薇一邊切培根一邊說:“因為我上個禮拜考試,還沒有見過他。”無論是開始還是結束一段感情,無論千難萬險,或是隔了千山萬水,除非陰陽相隔,一定要當麵說,否則都不算有誠意。
“你今晚可以見到他了?”
“怕什麼,你女朋友也在,不會寂寞的。”
薔薇往烤得金黃酥脆的土司上狠狠地抹上黃油,“今晚在哪裡?”
“到了今晚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