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
沈知寒繼續說道:“陳寅自己寫下的悔罪信,承認和交代了一切的罪行。”
少年回過神,急切地大吼,目光越過沈知寒,無比憤恨地落到謝無救身上:“都是他!是他將大人傷得遍體鱗傷,逼迫他寫了那封信。”
“我都看到了....”
謝無救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們兩個狗男女狼狽為奸,欺上瞞下。”
少年眸間的怒意彷佛地獄裡永無止熄的業火,淬滿足以審判和焚毀世間諸惡的凜然,想要將眼前的兩人的骨血都儘數融化般。
沈知寒卻半點沒惱,輕笑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了林定權的悔罪書的拓本,輕飄飄地甩到少年臉上:“這是林定權親自寫的。”
“你一直跟在陳寅身邊應當也多少了解林定權的脾性。”
“你認為林定權是我單靠拷打折磨便能讓他鬆口擔下不屬於自己的罪責之人嗎?”
少年的神情有了些鬆動,麵色猶豫地低聲呢喃道:“這...這怎麼可能....”
他越將手中的內容看下去一分,臉色就慘白一寸,直至火焰微弱到如掌心流火般明滅不定。
他唇瓣囁嚅著,攥著信紙的手不斷顫抖。
沈知寒卻絲毫不打算給他半分憐憫,隻想將他打得更加碎一點。
她沉聲開口:“接下來的事情,我也一並告訴你吧。”
“陳寅他們將賑災款私吞後,調出的州府庫銀並不足以築造一個穩固的防洪堤壩。”
“所以不過一年多就泄洪了。”
“不僅安麓縣城一家被滿門抄斬,隨州代代積貧。”
“那場洪災更是帶走了數以千計百姓的生命。”
沈知寒盯著少年的眼睛,落地成聲地質問道:“他們又何其無辜呢!”
少年的頭不住地搖著,心中原本以為無可撼動的一些東西也在一點點崩壞:“大人他….明明一直教導我…覆舟水是蒼生淚…..”【1】
“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沈知寒冷笑一聲:“可不止如此呢。”
“大災之後必定有大疫。隨州的流民輾轉於充、兗兩州,也帶去了災疫。”
“那時的三州癘氣流行。幾乎可以說是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那最後為了控製疫情,你知道都做了些什麼嗎?”
“將染了病的流民聚於城郊,生生火焚至死。”
少年倒吸了一口氣,瞳仁擴大了好幾倍。
轟隆一聲,是高牆驟然倒塌的聲音。
人從來不是慢慢長大的,是一瞬間明白了這個世間從來都不美好。
沈知寒將腳從他身上挪開,徒留他一個人仰麵愣在原地,望著蒼穹不知道到底思量什麼。一行清淚從他睜著的雙眼中流下,劃過臉頰,最後墜入塵土中,乾涸成一小塊水斑。
“你叫什麼名字?”沈知寒問道。
少年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又絕望。聲音悶悶地回答:“周必安。”
沈知寒點點頭:“是個好名字。”
“你的父母必然是希望你能一生安順平樂。”
“才不是。”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死了。”
“父親覺得是我克死了母親。便給我取了無常的名字。”
“他比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希望我早點被無常帶走。”
沈知寒突然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朝謝無救望去。
必安無救。
她從前也疑心過,謝清夷的名字婉約清麗,一看就是在愛裡誕育的孩子。為何可到了謝無救這裡就半點也看不到希望,就好像他從出生起,就被言定了命運一般。
方才還事不關己地抱臂冷眼看著一切的謝無救。此時低低斂著眸子,讓人看不清其間的變換閃爍的情緒。但是搭在右臂上的左手卻緊緊地蜷在一起,指節處用力到發白,甚至渾身都有些輕輕地顫抖著。
此時天邊的月亮悄悄藏匿到雲層的後頭,月光消隱後,夜色更加漆黑得沒有一點空隙,濃鬱到幾乎要將他的存在都一並抹除。
而他躺在即將要把他溺斃的浪潮裡,卻舒展開手臂,任由自己如此沉淪下去,被痛苦淹沒。
“謝無救…..”
沈知寒走到他身邊,剛想開口說話。
謝無救躲開了她伸出的手,扭頭離去。轉身間甩起的發絲,恰好地在他露出臉的瞬間,將沈知寒的目光全然遮擋在外。
看不見他眼眶上越發積得猩紅的淚線。
他差點要在她麵前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