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蕭冷,“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蕭,“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冷。“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的冷。
這名字解得雅致,每每說起,都能在普通的名字解說中脫穎而出,但我知道,這種解說,不過是我自己刻意尋求的罷了。
每當他人說我詩書傳家的時候,我總是笑而不語,然後引來更多的猜測。其實我知道,我不過是最普通的城市中普通人家的孩子而已,家中即使有幾本書,也不過是《新華字典》,《讀者》之流罷了。
我每每照鏡子的時候,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我的父親有著一張大餅臉,笑起來,眼睛都被臉上的肥肉擠得幾近消失,母親是一張容長臉,懸膽鼻,這幅模樣若是長在男子是身上也算是俊俏,但若是一位女子的臉,就頗有些怪異了,而我竟然比母親更要俊俏上幾分,母親也常常邊摳鼻子,邊慶幸著所生的是個男孩子。
她一直都以為我聽不到她的抱怨,因為在我過完周歲生日之後,她就不再抱怨了,但是我一直都記得,並且記得清清楚楚。
我還記得,她剛洗完父親那隔著三條街都能飄散出臭氣的襪子後,扯著我臉上的嫩肉說:“叫媽媽,來,叫媽媽,媽——媽——”我冷眼看著她的表演,聞著她手上飄來的臭味,閉上了眼睛。
天知道我是多麼的厭惡那種酸臭的味道,但是我隻有忍下,當時我還沒有我的衣食都靠她的覺悟,隻是對她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親切感,在這種感覺下,我發現她時常摳鼻子的小動作,坐在椅子上就想要脫下鞋來摳摳腳的怪癖,以及說話間唾沫橫飛也不是難以忍受的事情。至少,在我居住的地方,這樣的人比比皆是,雖然有個窮書生每每看到這一幕都要扭過頭去,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但是大家都依舊如此,沒有絲毫改變。
甚至連當時的我都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隻是有些無法容忍那種氣味罷了,但是因為母親的在場,使我的忍受能力也大大的提高。
直到我兩歲生日過完的時候,母親終於將我撇在床上,隔著一道窗簾,趴在父親的身上,對父親說:“這莫不是個傻子吧,要麼趁著年齡小先賣出去,我們再生一個。”
那樣滿不在乎的話,使我有一種極大的危險感,好像,我再不做些什麼,就要……
我在外間聽著裡麵的恩~恩~啊~咦~盯著天花板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一種悲傷的感覺。
我有些東西其實記得不太清楚,但是卻牢牢的記得那天慘白慘白的月色一直一直照著我,我怎麼躲都躲不開,那樣白白的,穿透玻璃我月光照在我的臉上,讓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第二天我就在母親抱著我的時候,叫了聲“媽媽”然後看到她驚訝得放大的瞳孔與微微張開的嘴。然後看到她的手突然失力一般,任手中的奶瓶滑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你快來!”然後她大呼出聲,“這孩子終於會說話了。”她居然在那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我知道她一向是個堅強的人,在被鄰居家的狗咬傷後,撐死也不去打狂犬疫苗,隻是那張紙片放在鄰居家的門口,乾嚎著說:“若是你們不給錢,我就坐在這裡不走,死了也得讓你們給我出喪葬費!”這樣死磨硬泡了一天半,才去打了狂犬疫苗,然後賴在鄰居家整整的吃了二十多天的閒飯。
在菜市場背著我與人吵架,拎起一根萵苣就能把買菜的女人打得見了紅。
但是,這樣一個從來都沒有哭過的女人,現在居然哭了起來,不是往日的假裝乾嚎而是真正的哭泣。
然後對門的女人就說:“我說你家愣愣長得這麼好,這麼會不開口,隻是開口晚了些罷了。”母親聽了這話,也一瞬間的呆愣,然後幾句話把那女人打發回家。自己坐在床上生悶氣。
等父親從工廠回來,母親就和父親理論了,她說:“我們家孩子這麼好,當初你就這麼能聽了你媽的話起了個“愣”字當名字呢,要我說啊,這孩子好好的,就是名字起壞了,才愣了這些年!”
“你不懂!”父親抓住母親四處亂舞的手,說:“你是城裡的,不知道我們村裡啊,有個習慣,這孩子的名要賤,人才好養活,我媽起這名就是為了他好啊。”
“好什麼好,我們城市就沒這個規定!”母親又是撒潑又是打滾,最後才逼著父親把“愣”這個字改成了“冷”。照父親的意思,還要繼續瞞著鄉裡的老人,這名字能少改,就少改!
隨著年歲的漸大,我發現我與這個地方的孩子都有一種奇異的難以調和感,他們打雪仗,藏貓貓,跳格子,過家家我都不喜歡。
但是若是我早些回家,母親就會挨個去找那些孩子的家長,不陰不陽的說那麼幾句,能噎死人。我總覺得她這樣做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然後,我碰上了那個窮書生,他唧唧歪歪的樣子,讓大家都以為他頭上有些毛病,但是因為“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老習慣,大家對他的樣子也視若不見了。
他應該是寂寞了很久的樣子,說他寫稿子已經被退回來五次了,再這麼下去,連飯也沒得吃……
如此幾個小時後,他看到同樣無聊的我站在他的門前,就突然有了一絲不好意思,這就是這書呆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了吧,要是我母親這種人,還要大罵彆人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呢,雖然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時間哪裡寶貴。
他把我拉到房間,先拿出一個茶葉桶,然後顛了顛,打開又看了幾眼,還是放回去了,他的笑容有些訕訕的,然後在房間中掃視了數圈,仿佛在找些東西但是最終什麼都沒有找到。
就在他的笑容快掛不住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一樣東西,說:“這是智力測試叔叔相信你的智商一定很高的。”
我瞥了一眼那張紙說:“我不識字。”然後就看到他的臉已經變得血紅一片了。
“那叔叔交你好不好?”話剛一出口,我就看到他一臉後悔的表情,然後笑著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