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很痛,我知道這是醉酒的結果。
爬起來習慣性的往上鋪張望,床上隻有攤開的被子,人已不在。
台風臥在寫字台的腳下,用水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嘴裡還啃著擬真的肉骨頭。
我拍了拍腦袋,開門,站在梯口看見爸爸正在讀報紙,媽媽端著粥剛從廚房出來,鄭易之正在擺筷子。
我記得當時他站在我麵前,拉我的手,背我去等車……還記得我碎碎念說了很多話……
易之看見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趕我去洗臉刷牙,而是瞬間低下了頭,繼續擺碗筷……
我惶恐,昨夜說了隱藏許久的秘密……
吃過早飯,易之拉開凳子,丟下一句“我要寫生去了”,噔噔噔跑上了樓。在我眼裡總有點落荒而逃的樣子。
看著他背著畫板旋風一樣從閣樓的梯板上下來,匆匆然,心忽然有些痛。請讓我抱著幻想生活,不要拒絕靠近,不想聽你說出拒絕的話。跟在他後麵穿鞋出門,在1樓的樓口,我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說:“易之,昨天我是不是說了什麼話?”
見他點頭,我苦笑著加了句,“如果可以,當我沒說過好嗎?忘記好不好……”
小鹿斑比,從正視到底眸,用了很短的時間。易之再仰臉看我的時候,表情一如往常,衝我一笑,大聲說:“我走了,寫生去了……”
鄭易之,留給我一個背影,有些決絕,有些倉皇,在朝陽裡,單薄又無力。
秘密,終究是不能講的。
我和易之的話少了很多。
等待開學的日子,除了陪台風幾乎無事可做。
台風早已不像我第一次抱它的時候那麼乖,簡直就是個多動症。如果不和它玩,它幾乎能把家翻個遍,名副其實啊名副其實。撫著它脖頸,偶爾它也會聽你說說話。對著它眼睛,我就會想起它的主人,倔強的,柔軟的,像一個多棱鏡。生了病有了傷不喊痛,挨了罵受了冤不叫屈,不開心的時候大聲笑著說話,難過了沉默著隻是畫畫……
台風啊,男人是不是真的不該喝酒啊,酒後吐真言啊,還都不是良言……台風啊,哎,要是能給我說說情就好了哈,如果能讓人失憶也行啊。
但是台風隻是享受著我給予的撫摸,望著我前麵的骨頭。
晚上媽媽做了宵夜,衝我使了個眼色,把碗遞到我手裡的時候小聲的問:“你和小易吵架了?”
我搖了搖頭,捧著碗往樓上走。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裡麵摔東西的聲音。
推門。
地上都是灑落的畫紙,五顏六色的顏料潑在地上成了七彩的塗鴉,台風躲在角落裡低低的“嗷嗷”像是嚇壞了。鄭易之站在一堆淩亂的東西之間,氣急敗壞的繼續把畫紙揉成團。
“易之,怎麼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像一隻戰鬥的小老虎,怒氣衝衝。
他沒有應我,隻是一腳把凳子踢倒,坐到地板上自顧自得喘著氣。
媽媽也聽到聲響,趕上來就看到他坐在翻倒的凳子旁邊。越過我的時候,媽媽瞟了我一眼,上去摸著他的頭發,輕輕的問:“喲,我們小易怎麼了?”
鄭易之順勢趴在媽媽的身上,顫抖著雙肩,喏喏的重複到:“顏色調不出來,調不出來,為什麼,為什麼……”
“好了,好了……調不出來慢慢調,小易可以的。”媽媽一下一下的撫著他的背,心疼的安慰。
我站在門口,端在手裡的碗仿佛要落下去,千斤重。鄭易之的臉埋在發間,我仍舊看到,閃亮的眼淚在燈下,一顆一顆的落下來。每一顆不是暈開在媽媽的肩上,而是砸在我的心坎上,除了疼還是疼。
易之打電話回來,說我報到那天他們上素描課,回不來。媽媽恩了一聲,說你好好學習吧……恩,台風感冒好了,彆擔心了。
我在旁邊聽著,覺得有些酸。明顯在躲我不是嗎?對於那麼乾淨的他,這樣的喜歡是惡心的吧。
拎著前一夜收拾好的行李,在月台,和爸爸媽媽輕鬆地告彆。
媽媽眼圈都紅了,哽咽著囑咐:“景吾啊,在外麵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讀書……你這孩子,從來沒去過這麼遠的地方……”
爸爸握著媽媽的手,安慰她,“景吾懂事的,放假不就回來了嘛……”扭頭又對我說:“趕緊上車吧,火車要開了。”
受了媽媽的感染,我鼻子酸酸的,用力點了點頭,朝著月台入口又望了一眼,才依依不舍的進了車廂。
剛放好行李,火車就開動了。媽媽的臉,爸爸的臉,很多很多送行的人們,都被甩在了後麵。看著不斷後退的風景,視線模糊。用力吸了幾口氣,把那些液體憋回去,才發現火車早已駛過一站路。
我的少年,我已經離你有一站路。一站路有多長,長到我們不能麵對麵,分享一杯泡麵……長到,這個距離,看不見你的臉……
踢正步踢斷一雙鞋底。穿著實在難受,拖下來拎在手裡,從炙熱的操場彼端走到這頭。這是個多麼可笑的場麵,一個濕淋淋的人,赤腳走在橡膠跑道上,手裡拎著壞掉的黃膠鞋。這雙鞋,可以幫我換雙新的。
清晨,正午,夜裡。
軍訓,持續了半個月。
結束的那天晚上,男生們洗完澡,鬨哄哄的在宿舍打牌,我一個人帶著煙躲在了頂樓的陽台。不是沒有住過集體宿舍,但是幾個剛成年的男生在宿舍學著男人一樣講黃色笑話,我還是不能苟同。
夜裡的空氣,還帶著桂花的味道。有那麼一種感覺,叫想念。
也許是大學和高中緊張的節奏完全不同,我總是覺得無力。
輔導員說,要做好四年的規劃,我們聽得認真,回頭還是茫然。直到那天收拾東西,在筆袋中翻出來那朵毛了邊的向日葵,我才明白,缺失感,是心而不是思想。
翻遍了所有的本子,找了一張最好看的紙,攤開,寫了個易之,就再也寫不下去。最終還是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
我想應該同意文藝委員的意見,參加新生歡迎會的演出,在中秋之夜奏上一曲。至少這樣,可以讓自己忙起來。
從學生會彩排回到宿舍樓下的時候,還沒下晚自習。
一個高個子男生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站在宿管大爺的門外,局促的不斷張望。
路邊的我,還有那盞昏黃的燈,寂寞的都因為門前的他,變得生動起來。我想衝上去,卻害怕嚇壞了他。正想著怎麼打招呼,那個人也看到了我。
上前,完全不能掩飾我的喜悅之情,我低聲的問,“易之,你怎麼來了?”
他嘴唇嗡動,沒有言語。
宿管大爺看到了我,推門出來,鬆了口氣般,對我說:“你弟弟啊?這孩子等了好久了,一直讓我給你們宿舍電話,打了也打不通,晚自習還沒結束呐……”
我不好意思的衝大爺點了點頭,回頭過來拉易之的手。微涼的修長手指,在我的掌心脈動,雖然緊緊地握著,還是有些不真實。
給他倒了溫水,然後拉了張凳子坐他對麵,視線卻隻能在屋頂盤旋。看到床鋪,忽的想起,沒有多餘的空位……
從抽屜裡拿了錢包,又拽著鄭易之出了門。
出了宿舍,我已鬆開了他的手。晚自習結束。晃過的自行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沉默的我們看起來更加的突兀,隻是沒有人會注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