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幾隻禿鷲盤旋在上空,剛剛經曆過戰事的疆場,屍橫遍野,天地間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皓晨長劍駐地,乏力屈身單膝跪落在茫茫黃沙中,耳畔隱約傳來將士們的悲嘯:“殿下,請您活下去,為我等報仇——”他痛苦的閉闔上雙眼。
“殿下!”一聲輕柔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皓晨沒動,額角抵在劍柄上,倦怠的說:“藍妤,宣城之戰,天翼國精銳折損大半,我們還有多少勝算?”
“殿下——”風藍妤想說點什麼,餘音卻化作了一聲歎息,此情此景,任何安慰的言語不過是自欺欺人。
皓晨緩緩站起身,回首眷戀凝視藍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將付與斷壁殘垣。“藍妤,”他輕聲說:“趁早離開這裡吧,即便有遭一日我殉國,但求你能好好活下去......”
“彆說了!”藍妤急促打斷了他的話,雙膝跪地:“請殿下恩準藍妤去刺殺曦國大軍的統帥葉景楓。
皓晨笑容慘淡:“今晨,曦國使者把我派去的第十三名刺客的頭顱送回來了......”
“我知道,”藍妤悲憤,“隨同頭顱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條女人的裙子。”
皓晨用力握緊手中的長劍,尖銳的刺痛一直漫延至心底,明知葉景楓以這種方式來羞辱他,嘲笑他不像一個男人,而他卻無力反擊。
“殿下,”藍妤再次懇求:“讓我去吧,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了。”
皓晨雙手扶起跪在塵埃中的藍妤:“藍妤,寧可是我自己,我也不能讓你成為第十四個被送回來的頭顱。”
“戰事不能再敗了,殿下,我們輸不起——”藍妤懇切盯住皓晨的雙眸,他也看著她美麗的眼眸,遠方不知是誰的悲歌在涼風中飄散,漸漸地,彼此的眼中都有了潮意。
轉首望見血染的疆場,狂風突起,卷起漫天黃沙遮蔽了天際最後一抹殘紅,流沙緩緩淹過將士未寒的屍骨,皓晨雙手緊緊握著她單薄的肩:“藍妤——”無奈哀傷的歎息長長回旋。
當晚,藍妤乘夜順利潛入了被曦國大軍所占據的涼州城內臨時帥府,在書房和主臥室各轉了一圈,毫無收獲,正想到彆的地方去找找時,看見一個年輕人在眾多將領的擁簇下,向她所潛伏的地方走來。
戰神景楓雖說聞名天下,但每次上戰場,他總戴著一個玄鐵麵具,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因此藍妤並不認識他。看眾人對那個年輕人恭敬的樣子,以及他身上的服色,應該就是曦國的太子葉景楓,天賜良機,在他經過的瞬間,藍妤迅速出手,一擊即中,順利得令她疑惑。
很快,她發現自已陷入了天羅地網的包圍之中,再高的武功,也難敵車輪戰式的圍攻。最終她憑著自己引以為傲的輕功突圍而出,已是身負重傷,跌跌撞撞隱入一片密林後,她再也支持不住,虛軟的扶住樹杆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一個人無聲無息飄落到她的麵前,藍妤無力再逃,倚靠在樹杆上,靜靜看著麵前的人,他也默默注視著她。黑暗中,她隻看得見他溫和清澈的眼眸。
“女人,天翼國竟派個女人來?”聲音中帶著磁性,很是好聽,他上前湊首,仔細看了看藍妤的臉,似自言自語般輕言:“很美的眼睛。”也許靠得太近,他身上的氣息清晰可聞,不是任何一種薰香的氣味,而是一種清爽自然的氣息。
從未與異性如此接近過,藍妤不自在的向後靠了靠。事到如今,是生是死,隻能聽天由命了,她無所謂的對他笑笑。
他後退一步,輕輕笑了一聲,“你受了很重的內傷,難得還能笑出來。”
在他身後,一隊士兵手持火把呈包圍式靠近。閃爍的火光中,藍妤看清楚了麵前的人,完美無瑕的臉龐散發出月華般柔和的光彩,一襲普通簡單的淡青長袍,卻令人覺得華貴無比,漫不經心中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傲然,隨意而立卻優雅得如夜間的微風。這樣的風采,讓她不作第二人想,一個名字脫口而出:“景楓太子?”
他含笑點頭,那溫文而雅的笑容,似乎麵對的是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刺客。
“原來我殺錯人了。” 藍妤疲憊的閉上眼,為那個不幸的替死鬼默哀。
“姑娘方才殺的,是我的替身。”他的眼探究的盯著她,“你是——?”
“風藍妤。”她誠實的回答。
他點點頭,毫不意外的說道:“果然是你,這樣的容顏,這樣的身手,天下間也隻有一個這樣的女子。”
“我很累了,能不能讓我先睡一覺?”藍妤問:“有什麼事,等我睡醒了再說,好不好?”
“好。”他笑著伸出手,下一刻藍妤就倒入了他的臂彎。長時間緊崩的身體,在瞬間鬆馳,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總之她在他的懷中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一縷清澈陽光斜入窗樞,藍妤盯窗外看了半天,無限感慨:“真是個好天氣啊!”
“是呀,”一直無聲站在床畔審視她的景楓接話,“園子裡的桃花全部開了,風一吹,花雨紛飛,美極了,有興趣去逛逛嗎?”
藍妤裹著被子苦笑: “你總得先讓我穿上衣服吧,周身大穴已經被你封住,我現在大概隻剩了說話、吃飯的力氣,你還怕什麼。”
“你原來那套衣服沾滿血,又臟又破,脫了你的衣服,我才能幫你止血裹傷,還好,你的外傷不算嚴重,不會留下疤痕,否則,可惜了你的好身材。”
藍妤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極力克製:“現在呢,已經止血裹傷,總可以穿衣服了吧?”
景楓的笑容優雅且從容,“真抱歉,我隻會幫彆人脫衣服,不會幫彆人穿衣服。”
“也是,”藍妤諷刺:“平日脫彆人衣服脫得多了。”
景楓正色說:“那倒不是,我生平就幫彆人脫過兩次衣服,而且兩次都是為了救同一個人。”
藍妤霍然坐起,震驚指著景楓:“你——”一不留神,被子從胸前滑落,好大一片春光,景楓不客氣的大飽眼福,藍妤手忙腳亂把被子重新裹回身上,惡狠狠瞪他一眼,“看什麼看!”
“你說呢?”景楓笑如春風。
藍妤窘迫語塞,半晌,她放柔聲音說:“原來是你。”
“終於記起來了麼?”景楓不再嘻笑,溫和看著她輕言,“為什麼每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總是這麼的狼狽。”
“我——,”藍妤啞然,半晌,終於忍不住“哧”一聲失笑。
“好好休息,稍後會有人給你送來衣服和食物。”景楓轉身走出房間,輕輕闔上房門。門外,燦爛春光灑滿一地,一隻彩蝶悄然飛落他的肩上,景楓屈指輕輕一彈,彩蝶翩翩飛離,他微微一笑,心情竟如這春日的陽光般明朗起來。三年前的驚鴻一瞥,她如繁華紅塵中的綺夢一場,稍縱即逝,蹤跡難覓,還好,總歸是再次相逢了。
藍妤閉目倚靠在床上,意識漸漸迷離,依稀似乎回到了三年前,她身中劇毒,被追殺至洛河上空的懸崖邊,聽見河麵傳來陣陣洞簫曲音,冒險的縱身一跳,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
當時,毒性已經發作,她的視野模糊不清,隱隱約約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人來到麵前,她躺在甲板上衝他笑:“你的簫聲很動聽。”
“你好像受了重傷。”極為悅耳的男音。
“是啊,”她歎氣,“你可以救我嗎?”
他反問:“如果救了你,我能得到什麼回報呢?”
她隨口說:“以身相許怎麼樣?”隻是一句戲言,她並沒有當真。
對方卻一口應承:“好,就這麼定了。”一支洞簫放入她手中,“這是聘禮。”
輕微的一聲門響,藍妤立即被驚醒了過來,數名侍女捧著衣飾和飲食依序走進來。原來又是一場夢,藍妤悵然若失,後來,他確實救了她,並在她雙眼複明前一直照顧她,不是不心動,而是怕自己心動,當時她已經接到皇上為她和皓晨太子賜婚的聖旨。天翼國第一世家風氏家族的榮耀來自君上的恩寵,身為風氏家族的女兒,對君主的絕對忠誠是她與身俱來的使命與職責,如果不是因為要守太後的國喪,她現在的身份應該是天翼國的太子妃。
既然注定沒有結果,何必要開始,所以,她卻連救命恩人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便悄然離去。偶爾想起這一場美麗的邂逅,她會情不自禁的偷偷微笑。
作為戰俘,藍妤被禁錮在了景楓的臨時帥府裡,他並沒有為難她,相反待她極好,除了不肯放她離去之外,他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
藍妤迷惑:“當你們的俘虜都這麼的舒適嗎?”
景楓當時正在看書,頭也沒有抬,說:“不,隻是你,你和其他俘虜不同。”
“有什麼不同?”
景楓翻過一頁書紙,繼續盯著書本,“其他人沒有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這一輩子嫁你嫁定了。”
藍妤無辜的眨了眨眼,“我有說過這句話嗎?”
“你有,”景楓放下書本,深邃如千年幽潭的眼眸直視藍妤,“在我脫了你的衣服,替你療傷時,你說我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應該對你負任責,你這輩子嫁我嫁定了。”
藍妤心虛的轉開了臉,白玉般的臉龐慢慢浮起一縷紅暈,唇角卻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揚。
景楓專注看著她,目光越來越柔和。
景楓對藍妤的態度引起了曦國元老將領們的恐慌,怕景楓被美色所迷惑,三番五次上書懇求他殺了藍妤,以絕後患。一天,景楓和眾將商議完軍計大事後,正準備離開議事廳,所有將領齊齊跪下,異口同聲:“殿下,請大局為重,斬殺天翼國奸細。”
看著眼前黑鴉鴉跪著的一大片,晨楓心中一陣煩躁,“行了,我自有分寸。”他快步離開了議事廳。
後園的桃花開得正豔,藍妤坐在桃樹下,對著眼前的一株桃花出神,花瓣不時飄落在她的衣襟發稍間。
景楓來到她身旁,抬手輕扶在她的肩上,柔聲問:“想什麼?”
藍妤回答:“想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裡。”
景楓默然,片刻後,他問:“為什麼一定要離開。”
“我始終是天翼國人,那裡有我的父母親族。”
他笑意微冷:“還有皓晨太子,是不是?”
“是,”藍妤坦然點頭,“我和殿下早有婚約在先。”
“等我殺了他,你就不必遵守那個婚約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藍妤正視景楓,一字一字斬釘截鐵說:“我會守護殿下,還有捍衛我的家國。”
景楓憤憤盯著藍妤,她平靜回視他,良久,他垂下了眼眸,淡漠一笑:“想要離開這裡,或許你可以試試對我用□□的辦法。”
許久,沒有聽見她的任何回音,景楓歎氣:“我隻是和你說笑,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藍妤突然踮起腳尖,溫軟的唇柔柔落在了他的唇上。略略呆怔一下,他猛然把她緊緊擁入懷裡,恨不得讓她融入骨血中。漫天花雨淹沒了交纏的身影。
仿佛又是一場綺夢,景楓醒來時,隻見天邊的一彎殘月,枕畔猶存一縷幽香,拾起她落下的一根發絲揉入掌心,他的心如流沙般,不斷空陷。
三天後,曦國大軍對天翼國全線發動猛烈攻勢,景楓親率三十萬大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連克天翼國三府十一州,天翼國殘餘軍隊被逼退到蕪河之畔的最後防線夢淵城,兩軍隔河對峙。景楓兵分兩路,派出一支精銳軍隊繞過蕪河,直逼天翼國京都,並迅速攻克了與京都鄰近的永州城,帝京岌岌可危。
深夜,皓晨緩步踱出房間,下意識的走到隔壁看了一眼,房門半掩,裡麵沒有人,一盞青燈輕輕跳動著,散發出微弱光茫。他略作思索,立即向城樓走去,果然看見藍妤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的夜空出神,夜風吹起她的長發,象海浪般起起伏伏。
皓晨沒有驚擾她,一如過往的許多個夜晚那樣,隻是站在不遠處,默默守著她。藍妤歸來之後,日見憔悴,但她什麼也不說,他便不多問,其實,從她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後悔不該讓她去行刺,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隻要她能平安歸來,他已知足。
急促的腳步驚動了靜立中的兩個人,藍妤迅速飛躍到皓晨身前,警惕盯著飛奔而來的人,來人屈膝跪到皓晨麵前,雙手捧上一份信函,“殿下,京都送來急函。”
皓晨展開信函快速掃視一遍,臉色頓時慘白。
“出什麼事了?”藍妤急切問。
“父皇決定求降,已經派你大哥前往曦國軍中遞呈降表。”
“啊?”藍妤震驚看著皓晨,他衝她苦澀淡笑,目光悲愴。
藍妤勸慰:“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天翼國的使臣並沒有見著景楓本人,風柯宇手捧降表在主帥的營帳外恭候了整整一天,才等到一句回話:“讓你們的皓晨太子三天之內親自來呈上降表,否則——”傳令官冷哼一聲,“後果自負。”
聽完兄長的轉述後,藍妤斷然否決:“不行,殿下不能冒這個險,萬一被曦國扣押當作人質怎麼辦?”
“這倒也是,”風柯宇點頭,“隻是,倘若其他人去遞降表,根本不可能見得到葉景楓。”
“我去。”藍妤說。
“你?”風柯宇怔一下,立刻連連搖頭:“你更不能去,知不知道女子一旦落入敵營中,下場有多淒慘?”
藍妤低頭不語。
皓晨看她一眼,手一擺,阻止住還想說話的風柯宇,“行了,讓我再想一想,不是有三天時間嗎,總會想到辦法的。”
本來想找一個萬全之策,卻不料曦國大軍當晚就連夜渡過了蕪河,次日清晨,風柯宇看見城下密密麻麻的營陣,氣得破口大罵:“言而無信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