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數著閉關的日子,等到他出關竟已是年關。柳蓮得知他出關的確切日子是臘月廿七。兩個月裡,明素盯的最緊的就是當初手植的臘梅,兩叢臘梅,等到年關開得正好,挑了幾枝最清俊的剪下,養在一隻粗陶瓶子裡,清水供著,滿室暗香浮動。
這臘梅供瓶極清雅,他大概也喜歡吧……
再上路,小心翼翼捧著那瓶臘梅,生怕花朵被碰著。而柳蓮說嚴格說來佛門不允許供養折枝。因為聞香也算一種欲望,折了花來聞,戒律不容。
聞香也算一種欲望?佛門戒律忒繁蕪。明素不禁心生忐忑,隻企望他能隨性一些,不拘泥於這一條。
讓明素柳蓮想不到的是住持太忙,不得空,請她們自便。一條短信就打發了。柳蓮失望,明素則是絕望。柳蓮欲即日下山,明素卻已決定新年留在這裡,說趁便聽聽新年鐘聲。柳蓮卻須在過年之前回寺,並不留棧,當即離開。
明素白天就一直一直地坐在花壇邊,看自己帶來的書,時而抬頭望向那坡上露台。她早從柳蓮處要來他的號碼,卻從來沒有聯絡過。寧願在那兒死等,一切隨緣。至於那瓶臘梅,客堂裡人人讚歎,她卻更失落。這麼美,他看不到……
又一個抬頭,卻見那邊一個身影。立時站起。並不怎麼遠的距離,她認出了他。可惜他目光望的是遠天,不在地上的自己,隨後就轉身離去。明素摸索手機,終於對著那個號碼摁出幾個字。
“師父若得閒,可否見明素一麵?這次來想相贈兩本書,盼師父親收。”
那邊回過來,卻是推搪:“感謝施主盛情,無奈這幾天剛剛出關事務繁忙,暫不得空。施主可將貴物交給客堂,由他們轉交。不勝感謝。”
看到這樣的內容,滿心苦澀痛楚。兩個月裡,日日回憶他的音容,清晰如初見。眼下隻不過想稍稍見一麵卻被他拒於千裡之外。隻怪自己不自量力,人家畢竟是高僧大德呢,一寺之主,哪會輕易接見她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尋常信女!
除夕清晨,趁著寺裡早課,偷偷將書與花放在他住處簷下。書裡夾了紙條:“聽說佛門不許折枝。但這枝是我俗人所折,望師父憐她弱質,將她供養。”
子夜,寺內撞鐘,香客們紛紛焚香。許多人是連夜上山,也有許多人特地留山上守歲,好不虔誠。唯獨明素一個,不燒香不禮佛,一心隻見一個人而已。
明素在空明鐘聲裡穿過人群,往坡上走,就那麼看見了他。
微弱光線下,隻見他倚欄立著,身型明顯比初見時清臒。
明素試著走近。他微微轉頭,隻是看,不出聲。明素聞見他身上隱隱有臘梅香,並不說破,隻問臘梅是否養著。他伸出右手,手上正是一枝臘梅。
“臘梅清香,我喜歡的。”
明素心下欣慰不已,又問,“師父較兩月前清瘦好多,身體還好嗎?”
“兩月裡,很艱難,心神折耗了些。多謝掛念。”
沉靜如水的聲音,不如初遇時候那般清朗,明顯的兩番狀態。
“師父喜歡臘梅,以後每年臘月我都帶臘梅來……”
他微微歎息:“您不知,允諾便是執著,佛家忌執著。”
“師父忘了,我不是佛門中人。人世是需要執著的,許多事、人,值得執著。因為值得,所以萬劫不複也是甘願的。”
因為你喜歡,每年都為你帶好花來。因為你值得,即便受著內心的譴責,毅然決然地趕來,苦苦等候你的出現,隻為見你,重溫你的音容。因為你值得,這一生為你滿心淒苦也是甘願的。
伍溟濛
此後明素每天都在花壇寫生。有時望見他靠著欄杆看過來,彼此微微頷首,笑意微細如絲 ,看不分明。不敢就此走去,不敢凝望。無論心底的想念多麼沉重,都不可逾了分寸,逾越了,恐怕連遙遙地看上一眼都難了。
他總是站立片刻便回屋,明素一個低頭再抬眼他便已消失不見。
苦守一天,隻換來一刹微笑,竟也甘願。
初三,家裡再三催促下,明素起程離開。離開之前捐了幾百香油錢。這寺院人來人往,不算清淨,明素卻愛它的熱鬨——沒人在意你會呆多久,隻管捐些功德錢求心安便是。明素知道自己必會常來。
豈知回去不幾日便聽柳蓮告知他的新消息,震驚不已。聽說他要辭了住持一銜,不問雜務,靜心研究,更決心不再講經。僧眾都是苦勸,他竟以離寺相要挾,看來心意已決。
他出家近十年,從不曾表現得這樣驚世駭俗。明素欷歔不已,試著打電話過去,竟然通了。
他隻說沒資格,沒資格為眾僧垂範,受不起大德之讚。
聽他的聲音,比之除夕夜又更沉鬱些,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的朗潤。出家人,造詣之深如他,理應如初見時那般灑然出塵。明素總也想不通他心裡放著什麼,以至這般頹喪。
找柳蓮問是否去看望,柳蓮為難。於是明素獨自趕去。管不得自己去得頻繁與否,放不下,隻有去看看他才安心。
向一個小僧打聽他的下落,說已轉去平常僧寮,不在原處居住。午飯都顧不及用,一直候在他僧寮外,等著他從外麵回來,不料見著他,竟是他從屋裡出來。
形銷骨立,雙眸深陷,全不複當初的如星如月,唇色也蒼白,直像害了大病一般。
明素怔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微微合掌頷首,爾後離去,步履也是遲滯。午飯時間都過了他才出門,他是何苦這麼對待自己。等了片刻,又見他回來。明素囁嚅般問他:“打擾師父了嗎?”
終於又捕捉到了他的視線,猶如哀傷的月光,傾瀉而下,籠罩住她,憋悶得要窒息。
他進屋,鋪了一方蒲團在玄關。她便跪坐於那方。兩個人相對跪坐,隔了近兩米的距離。外麵門敞著。
他一直垂眸不語,良久,才囁嚅道:“你們都將我看得太好……”
明素無言以對。
不可說,說破了,怕是對他的侮辱。自己可以臟,但不可汙了他。轉念問起他的身體,他隻是苦笑。抬眼看過來,直達她眼底。“修心近十年,自以為對塵世已經完全放下,原來還有一魔藏得很深,敵他不過,敗了,所以這副慘相。見笑了。”
“拿不吃飯對抗嗎?身體沒有罪過。”
“這副肉身不足惜,真的敵不過,便是殞命也是應得的。
明素不明白他哪來這麼重的愧怍,要輕易將性命看得這樣輕賤。多少人欣羨的住持之位不要也就罷了,多少名利可兼得的講經之約不應也無所謂,可是何必與性命過不去!
明素突然地額上一熱,眼底的迷霧凝作液體溢出來,直直砸到手上。
這眼淚的來由,他懂嗎?
他眼裡閃過驚愕,聚起更濃的憂傷,隨後是眉頭深鎖,良久,全部化作憐惜。可惜明素沒看到。
明素一直低頭,不看他,意識到失態,找來紙巾將眼淚拭去,眼裡生起幾分幽憤,沉聲說:“作為修行人,竟然想著自戕,這不是最大的忤逆嗎。佛家慈悲,一定不希望您選擇最軟弱的方式逃避難題,而是歡喜超脫;就算難以超脫,師父自己也說過佛家最忌執著,執迷於得道竟至要自毀,難道不算執著嗎?彆人可以不明白,師父不該不明白!”
他眼波微動,隱隱的羞赧浮上。“初見你和玄清,心想為什麼你不能像玄清一樣看破出塵,並且,你眉心總像有心事放不下,隻當你心裡裝了太多執念,需要玄清徐徐開導。現在,卻輪到你來開導我了……”
微微一頓,問,“你和玄清剛來的那晚,你寫的那些,是我講的經義嗎?”
“師父講經可令頑石點頭了吧。可惜,我比頑石更加頑執。”
兩相微笑。好似,聽到冰層碎裂,春雪消融的聲音。
相看之下,他忽然合掌俯首,向她叩拜,無聲無語。
明素記住了臨行時他發的願:“從今隻願做一個平凡小僧,修行之事,隨順自然,絕不強求。”她問他若她常來她可願意為她講法,他點頭微笑,笑意柔然如潺湲春水。
陸素心
柳蓮欣喜於明素心情日漸明朗,問她可是聽濟弘法師講法深受佛法熏陶的緣故。明素不知道該怎樣答,隻說心裡安寧了。也這麼告訴那邊的師父,那頭隻是笑,道她心安便好。
心安便好。
兩人再見麵,他又複眸如星月,清朗如昔。他為明素講經。明素問他可給其他人講法?他說隻在這寺內。明素竊喜。又問他魔可驅了?他笑說驅不動,由它去。
那年秋天,他問明素可還為菊花作畫,央她作一幅送他。明素猛然想到什麼,但不確定,心生猶疑。
那年臘月,明素兩度剪了臘梅來。他憐惜之色直達她眼底,“佛家禁折枝,奈何因我的貪戀,你一再為我犯過。你我都有過,但你的那一份,也應由我來承擔。我日日,為你誦經。”
明素從未那樣辛苦琢磨他的一字一句,他的神情。她以為,喜歡,一直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那一刻,才試著將所有細節通通串起,恍然感覺到異樣,抬眼看去,遇見他的目光,清明澄澈的笑意。
一直以為相遇是自己的劫,卻不知原來更是你的。懂得讀你的眼神辨情緒,卻不懂讀你的心,一直在溟濛之中漂泊無著,隻怪自己素來理智,麵對不尋常的你卻變得癡傻了。原來你不惜放棄所有的聲名,你所有的頹唐和絕望都不為其他,卻全是因了這個緣由。全是因了,小小的明素。
那一刻,她也隻是笑,唯與他相對莞爾,無言靜默。
後來的年光如最初一般寂靜流淌。
明素贈了盆栽與每月初一十五都為她講經的師父,那花名為“素心蘭”。師父一直一直將花精心看顧著,一方陋室因了那綠植而雅致起來。明素甚而會拿些自己的“俗文”與師父品評。倉央嘉措的詩兩人也不知在紙上寫過多少次。隻是,拜訪師父,女子從來隻跪坐於玄關,一如最初。
倉央嘉措恁多的好句,她問他最喜歡哪一句。
他道:寂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