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淋
“歡歡,有人找。”
這張被口紅裝飾得沁血的肥唇,豐滿,成熟,可卻遮不住唇角藤蔓般糾纏的紋理。我不禁憐惜。有些時間和歲月,就如皺紋一般,逃脫不了。不論怎樣努力與粉飾,無補於事。聲音經曆了風霜與滄桑的洗禮,變得略帶沙啞,聽來卻更帶磁性和穿透力。我的目光,循著望去。
那是個怎樣的女子?
杏眼,柳葉眉,朱唇,雪肌。
原來我的記憶如此的可靠,一眼便識得。原來三年前,巧然相遇的女孩,就是她。
“大姐,是誰找我?”
我站在那個被她稱作“大姐”的大姐身後,靜靜地注視著。她從舞池的最遠處,最高處,下來。或許因為這份距離與高度,我的心中不覺升起一絲敬憐。我看清了她的麵容,美麗依舊。暗自嗟噓,上帝有些不公。有些人過得這般艱辛,可是衰老與死亡,卻如跟時間賽跑般,流逝。她穿越湧動的人流,如一尾銀魚,靈活,閃耀。
“是這位小姐。”
我道謝般向“大姐”莞爾,既而所有的注意力便彙於眼前這個叫做“歡歡”的女子。我想用女子不為過吧,她還有可能是三年前的那個女孩嗎?女孩褪去織繭,變成蝴蝶,變成女人。那是一種成長。
“你好。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些事。金小姐。”
她詫異地看著我。似乎針對我吐露的文字。而我更詫異,迷人的單眼皮,不複存在。不覺可笑,現在的醫學真是先進啊。父母受之的發膚,隻要不如意的,可以整容。清晰、刻意的雙眼皮下,那雙杏眼完好如初。隻是水靈靈的眼神,如枯竭的泉眼,失去了生命力。美麗依在,可是摒棄了快樂,徒留憂傷深深地徘徊。
“請叫我歡歡。”
我抿嘴,將緊縮的眉頭釋然。不想要與她爭執名字的抉擇。
“歡歡小姐,不知道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沈天文的男人?”
我失策了。原本以為她的吃驚大於沉默。恰恰相反,她這般的鎮定,仿佛不認識般。
“不認識。”
她的語氣連著語速,都是這般緩慢與堅決,一字一字,清楚明了。
“請你再想想,他的名字叫沈天文。”
“對不起,我還有事,失陪。”
我明明想要拽住她的衣袖,祈求她能停留。可我卻站在原地,至始至終,緘默不語。看著她曼妙的身影,再次融入舞池擁擠的人流中,恍如隔世。仿佛這是一曲獨幕劇,又仿佛從未發生過什麼。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默念,為什麼不告訴她呢?那個感傷的消息。
奇怪。三年後的再次相遇,沒有了好奇,卻多了深沉的惋惜和絲絲的嫉妒。
嫉妒?
我竟會嫉妒她。嫉妒一個隻有匆匆兩麵之緣的女子。或許她真的長得太美麗,除了雙眼皮。
回到家,換了拖鞋。
我用力將單臂上的手袋,甩出身外,甩進沙發。拖著沉重的雙腿和疲憊的身體,走進臥室。
柔軟的米色被褥,散發出太陽的香氣。微笑著將我微涼、近乎癱瘓的身體,支起,包裹。
眯起眼,神思恍惚。腦海中斷斷續續地回放著下午的那一幕。
她為什麼假裝不認識他?
她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工作?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為什麼會有······
思緒漸行漸遠,遠到重回三年前那個飄雪的早晨。
晨曦之霧,白雪皚皚。
柳絮般的雪花,輕柔地紛揚飄灑。薄霧,迷迷茫茫,走在清冷、蕭索的大道上,我竟分不清眼前究竟是霧,還是雪?
或許那天的雪夾雜著白霧,特彆的濃密,特彆的孤獨。似乎僅一步之遙,眼前便再看不清。沒有人,沒有物,天地之間隻剩特立獨行的自己。
又或許那天你介入了我的生活,雖然永久,雖然匆忙。但我記住了你,你的模樣,一輩子。
“江小姐,您好。”
“你好。”
我向著前台的迎賓小姐,微笑示意。純白色的製服,掩映於身後大片深藍色的水紋牆壁。我失神地浮想,朦朧中,一朵浮雲在蔚藍的天幕下,如此的自在。又像飄蕩於深海波動的漣漪裡,緊緊地貼合,隨風,隨浪,波瀾起伏。這份自由,何時才能唯我獨有?
“江小姐,您今天還和往常一樣嗎?”
“是。”
我接過她手中的鑰匙,金色的心形,與湖藍色印花的銅質圓牌,劇烈摩擦,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在這個寂寥得近乎發悶的清晨,尤其地醒耳。
“2”號,暗自微怔,竟有比我還早之人?
往常,“1”號,無可厚非,非我莫屬。
我徑自前往,無需人領路。這裡我早已熟識得如自家的浴室一般,閉著眼都能摸到門路。一如既往,我漫不經心地將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地拾掇、剔除。我總是隻身一人,空手赤拳,除去身上的衣物,不多帶任何一絲。有時我想,自己是否有些可憐,可憐得沒有任何一個人、一件事,能夠留住我這個孤獨而飄際的心。
關上櫃門時,抬眼不覺瞟向相鄰的“1”號櫃。櫃門半掩映著,金鑰係在金鎖上,緊緊地掛在搭扣上,單薄地堅守陣地。仿佛有人故意忘記般,又或許那人知道沒人會無聊到大清早就來泡湯。
我莞爾,轉過身,全當不曾發生過。隻有匆匆的一瞥,讓我記住了那抹天藍色。很純潔,很溫和的那一縷藍。
這裡是混合女湯。所以打從步入雲澤霧繚的內室起,就已企盼會與“1”號相見。花灑下,雨絲連著水汽,糊成一團。我微微驚詫,因為半大的內室裡十個花灑都激烈下著“瓢潑大雨”,嘩啦啦,淅瀝瀝,響徹屋頂。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女人,還真是不懂得節約用水?
我仿佛有些氣結,為這莫名其妙的人,莫名的舉動。
溫暖的水蒸氣,遇到冷凝的肌膚,變得活躍,舒適起來。我隨手關掉手邊下著雨簾的花灑,一個接一個,直到減半,我完全置身於白色的霧氣中。不禁想起窗外的雪景,也是這般。
氣蒸雲夢澤。
怡然自得,何樂不為。
不想計較這些了,蹙眉,往裡看了看,竟什麼也看不清。人影都尋不著。終究好奇心被冷漠忽視了,回到起初的位置,匆匆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