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全麵的淪陷了。
聽到這個消息,舒爾覺怔怔然看著北方,潸然淚下。
多年養育他的故土,一朝淪陷,黑土地流血,無數人家破人亡;多年來對他多有照拂的同胞,生死不明,福禍難知,多少人/妻離子散。
戰爭從來都是這樣殘酷,打碎一切美好的東西,隻遺留滿目瘡痍。青年戰死,老幼也不能幸免,女人,從來更為悲慘。
舒爾覺緩緩的走了幾步,扶著把手木然的坐在椅上。
他的媽媽因難產而死,沒有其他親人扶養,使他從小就生活於戰場。
他的父親是蒙古人,身形高大,作戰英勇。八歲以前,他曾以為爸爸就是無敵。沒有想到,人的生命這般的脆弱易折。小小一顆子彈,射對了地方,就足以致命。
被父親臨終托孤,寄養於陸家。初時,他也是被人捧著,也是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媽媽。那個抽象的詞逐漸具化為柔軟的手,香馥的身軀,還有溫暖的言語。
幸福,終歸不長久。他自比不上養母的親子那樣血脈相通,即使如此,他還是感到快樂。起碼,他亦是喜歡那個溫軟的小弟的。
直到小弟病逝,養母病若遊絲,他十三歲,弱小的身軀,抗不起家。傭人們欺他們失勢,早早的離開了含翠居,媽媽病重,陸家給的零用錢甚至不夠買藥。
那一年的冬天,養母的臉色有些好轉,說想要吃魚。
他在冰湖上砸了許久,也難以碎冰。無奈之下,他隻好趴在冰麵上,用自己的體溫融化身下的冰塊。就在抓到魚的時候,他渾身凍僵,跌入了冰湖。
他以為自己會在那裡死去,陸家人永遠也不會發現這座偏遠宅院裡所發生的事。
冰冷入骨的湖水淹沒了他,在一瞬間,心臟鼓動的聲音似乎就是他整個世界。
那滅頂的寒冷讓他差一點就堅持不下去,他幾乎是要笑著沉下去了,幾乎要自嘲他的人生竟會這樣短促,竟是這樣沉浸於得到又極快逝去的狀態。
然而,有人聽到了他的呼救聲。那一根繩索掉在他麵前時,他還有些恍然之感。
凍僵的手顫抖著抓住了希望,甚至在那時,隱約有些不想上岸的念頭。他抓著繩子,爬的極慢。
不想結束啊,他真的不想上岸。在他抓著繩子的時候,他還有著希望,有人在救他,有人想讓他活!而他一放開繩子,就失去了那難得的溫暖。
那一天晚上,養母死了,他才發現她的好臉色,竟隻是回光返照。
沒有了依靠,也再沒有了照顧的對象,他的日子更加難捱起來。他並非傭人,可陸司令早己遺忘了他這個養子,賬房也多加刁難,領來的錢越來越不能支撐生活。
後來,他終於決定要離開陸家。臨走之前,他知道了救命恩人是誰。他心底有滿滿的感激,然而真到了她麵前,他隻會說一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辭彆陸司令時,陸司令似乎才想起他來,給了他一大筆錢,他並未拒絕。
他隻身一人南下,從學徒做起,慢慢成為整個大上海人人皆知的“舒師傅”。
恐怕他父親在世,會狠狠嘲笑他現在的職業,堂堂七尺男兒,卻為他人量體裁衣。
門外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開始還有些零落,過了幾分鐘,就轉為傾盤大雨。舒爾覺兀自坐在椅子上,細雨經由風吹進室內,他半邊的衣衫都被淋濕了,舒爾覺獨自呆坐著,一動不動。
良久,才雨過天晴,舒爾覺看著天依然有些灰蒙的天色,輕輕起身,心中沉重。“東北若是淪陷了,國民政府還保得了南方嗎?即使保的住,日本人會同意嗎?”他重重歎氣,“退讓換來的和平,絕不會長久。”他深刻地懂得日本人的心理,正因他從小長在軍中,對如今的局勢才會如此敏感。
此時,李可雲也在上海。
所有人都因直麵戰爭而顯得悲痛和疲憊不堪。
可雲的內心更為複雜,她一直蜷縮在房間的角落,全身輕顫。大悲無淚,她眼神空洞,胸臆間充滿了害怕和疼痛。
她知道一切都會發生,知道所有都會毀滅,然而她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她太微小,在龐大曆史的舞台上完全不起半分作用,根本不能阻止這場災難的發生。
可即便她懂得這個道理,麵對同胞被屠,東北淪陷的結果,她依然不能接受。
那裡有她的家啊,那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父母在那裡相識,她的人生從那裡開始,她的朋友在那裡,親人在那裡,回憶也在那裡,那一片黑土地,她從小踩著長大,手心裡捧過,心底裡深埋,如今卻被戰爭染紅。
離開東北前一天,陸爾嶸看出她的恐懼和驚慌。他的臉沒有笑容,嚴肅著的時候頗有幾分威嚴。
“本少爺要去打日本人了。”他平靜的說著,眼神犀利,才十六歲的臉龐,竟在短短幾天就有了幾分沉重。他的臉頰一半被陰影遮擋,另一半的臉龐漸漸透出刀刻般的堅硬。
可雲沉默不語,隻是眼光複雜地看他。
許多人,在日本軍攻城之後,都順從的放下了武器。他們做慣了良民,早就將“民不與官鬥”記在心裡,少有人想到反抗。中國人都是這樣的溫順純良,他們隻當日本軍也會如此。
雙生子卻不然,他們的血脈裡流動著被稱作“黑豹子”的司令的血,張狂不羈,骨子裡就沒有溫善一詞,就像是一條永遠洶湧澎湃的河流,絕不會輕易的屈從,也從不輕易的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