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紀雲蘅在太陽落山之後,與小狗的關係都降至冰點。
小狗隻要看見她就齜牙咧嘴,怒叫不止,但是白天的時候又主動蹭在她身邊,有時候將小狗關在院中時間太久,它還會用爪子刨門,在門口嚶嚶叫。
隻是一到夜晚,小狗就臥在樹下滿眼戒備,莫說是讓她摸了,就是叫破嗓子,小狗也不會應答一聲。
紀雲蘅摸不著頭腦,明明撿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這幾日越發奇怪了。
不過她倒是沒再給小狗買藥了,平日裡照常是四日去一次集市給薛久記賬,閒來便在街上賣梔子花。
紀家的人並不知道她偷跑出去的事,紀宅位於泠州的北城,所以紀雲蘅每回都要走上很久去東城,一是為了避免撞上紀家的下人,二則是她所認識的幾人皆在東城區。
幾日後,紀宅的下人來敲門,說是給紀雲蘅裁的新衣好了,要她去前院試試。
紀家主母因為早年時,總是被紀雲蘅的娘壓一頭,所以後來被扶正後,也沒怎麼關心過紀雲蘅,表麵功夫都懶得做,隻讓下人每日送飯過去,免得人餓死。
新衣也是會做的,隻不過是每年快要過年的時候才有,從不會量紀雲蘅身上的尺寸,隻會講成衣送來,每年都或大或小,瞧著也並不嶄新,總之不合身也不漂亮。
紀雲蘅隨著下人去了前院的廂房,進去時紀老爺也在,身邊坐著前些日子剛及笄的紀盈盈,而王惠的身邊則坐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身量不算高,身著錦衣腰佩玉環,生了一雙狹長的眼,正是紀家的二少爺,紀盈盈的同胞兄長,紀遠。
他比紀雲蘅小一歲,頗得紀老爺的寵愛,平日裡不去官署之時就將他到處領著,於是在外也結交了不少泠州的世家子弟。
紀雲蘅聽得他們聊得正熱鬨,便在進了房後識趣地站在一旁,並不打擾。
“日子可定下了?這回消息保真嗎?”紀老爺問。
“九成九的真。”紀遠的聲音往上揚,語氣裡滿是興奮,眉飛色舞道:“就是明日,場地早前幾日就定下了,聽聞是皇太孫先前身體不適,才拒了周少爺的宴請,後來周少爺又請了一回皇太孫便應了,明日就會開宴。這些日子我隨李少爺前後忙活,今日他許諾開宴時會帶著我一起過去。”
紀老爺聞言,當即就撫著胡子笑起來,滿臉都是滿意的神色。
王惠趕忙問,“這李少爺,可是你先前說過的泠州通判家的那位?”
“正是呢,他與周少爺交好,又愛喝酒,喝多了總是會多說一些,所以我才能從他那裡得到這些消息。”紀遠眉飛色舞道:“若是明日運氣好,或許能結識些京城來的子弟,更甚者有幸能在皇太孫麵前露露臉,再攀談個一兩句,就更是了不得了。”
“不可貪心。”紀老爺雖然高興,卻還是壓著語氣教育道:“我聽聞這位皇太孫向來飛揚跋扈,在皇城中便是誰的麵子都不給,是個無人敢開罪的小霸王,又常伴君側,想來心深似海,若太孫殿下問你話,你便答,不問你,你也彆上前亂開口,免得惹了他不悅。”
話裡話外滿是敬畏。
紀老爺的這個小官,到底也是當年他爹打通關係得來的,整日就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著家中人捧著,才稱呼一聲官老爺。
實則出了這紀宅,他半點說話的分量都沒有。
與那些天潢貴胄隔著天塹,多一分貪心的肖想,就多一分危險。
“哥哥真了不起,若是能與京城來的世家子弟結識,將來高中入了朝堂,仕途之路必定也順風順水。”紀盈盈拍著手給兄長道賀。
此話一出,王惠便是滿臉的自豪得意,趕忙吩咐人催一催新做的衣裳,好讓明日兒子赴宴時能拿得出手。紀老爺則一再囑咐紀遠,讓他明日赴宴行事說話穩重些,一定要恭恭敬敬,不可冒進。紀盈盈也連聲道喜。
一家四口便在這小小的廂房裡,做起了一飛衝天的美夢。
紀雲蘅站在門邊始終安靜的,仿佛左耳聽右耳出,目光怔然地落在一處,毫無存在感一般。
等他們聊夠了,紀老爺起身帶著紀遠去書房,紀盈盈也去學琴,逐一從廂房離開。
他們從紀雲蘅的身邊路過,卻目不斜視,誰也未曾停留。而紀雲蘅也早就習以為常,沉默地走進去,向王惠請安。
王惠剛得了好消息心情極好,滿臉慈愛的笑容看著紀雲蘅,拉起她的手坐在身邊的長椅上,將她上下打量著說:“一不留神也長得這般大了,過了年虛歲該十八了吧?當年姐姐逝去時,將你托付給我,讓我替她照看你長大,我便有心留了你兩年,眼下瞧著你出落得這般標致可人,是該擇一門親事了。”
紀雲蘅並不接話,用那雙墨黑的眼睛看著她,臉上雖沒有笑意,但也並不顯陰沉,有一種乖順的安靜。
王惠給她裁衣的目的便是這了。
紀雲蘅這些年雖然被鎖在後頭的小院裡,從不見外客,與紀家這些親戚也都不熟識,但她到底是紀家的嫡長女。
紀盈盈已是及笄年歲,年後就要開始留心親事,有紀雲蘅壓在上頭,她怎麼也不能越過長姐去議親,所以王惠打著算盤,先將紀雲蘅嫁出去,再仔細為自家女兒擇一門好親事。
“我先前幫你留意了,那張家的第三子,雖是庶出但文采好,王家的獨子雖平庸,但性子溫和好相處,年紀大些也懂得疼人,西城木材家的少爺家底殷實,又是獨子,不過前兩年結過一門親,妻子沒多久就病死了,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你若是嫁過去做續弦,也不會吃苦。”
王惠語氣緩慢,怕紀雲蘅聽不懂,反複地說了幾遍。
按理說紀雲蘅再如何不受寵,也有個紀家嫡長女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做妾室或偏房,但她腦子有些癡傻,於是處境就尷尬起來。
門當戶對的人家裡,不會有人願意娶個癡傻的人回去當主母持家,門戶低一些的,條件又不能太差,否則傳出去紀老爺要被詬病。
紀老爺有官職在身,又要麵子,總是要顧慮這些的。
挑挑揀揀,王惠隻找出了這三個。
“你也不必急於回應,今日先將新衣裳試試,瞧瞧合不合身。”
紀雲蘅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被秋娟帶去試了新衣。
是鮮豔的桃紅色,衣料比從前的摸起來好了些許,但也沒好到哪兒去,大小倒是合身。
十七八歲的姑娘,正是亮麗的年紀,這些鮮亮的顏色不管怎麼穿都好看,紀雲蘅換上之後王惠就笑著誇讚,又送了她一根木簪,簪子頭掛著紅色的絨花。
“回去好好想想。”王惠將簪子插在她的發上。
紀雲蘅木訥不應,王惠也並不計較,溫和地拍了拍紀雲蘅的肩膀,然後讓她穿著新衣回去了。
人還沒走遠,秋娟的聲音就飄過來,“夫人,大姑娘哪裡懂這些,何須問她,定了親事將人嫁過去就是。”
“你懂什麼,這傻子到時候不願意鬨起來,丟了老爺的臉麵才是壞大事呢……”
紀雲蘅回了小院,趕忙燒水沐浴,將新衣泡在水盆裡,收拾完之後天色漸黑。
她將今日剛洗乾淨的小狗抱起來撫摸,小狗的毛蓬鬆柔軟,兩隻耳朵耷拉著,粉嫩小巧,雪白的毛不含雜質,極為漂亮。
紀雲蘅把它抱在桌子上,它就乖順地臥下來,靜靜地陪伴著主人。
房間昏暗,紀雲蘅點上燈,提筆寫字。
太陽落下地平線的一瞬,許君赫睜開雙眼,正聽見耳邊傳來紀雲蘅的聲音,在極近的地方。
許君赫已經習慣了,顯然在白日裡,這小姑娘經常將小狗抱進屋玩,有時候許君赫穿過來,不是在床上,就是在桌上,要不就被她抱在懷裡。
即便是再凶戾的叫喊,紀雲蘅也從不生氣,吵得厲害了,她才會將許君赫放回院子裡。
眼下,她正伏在岸邊,燭燈給她的側臉輪廓勾上一層金線,她提著筆,正念念有詞道:“張家的第三子,雖是庶出但文采好,王家的嫡子雖平庸,但性子溫和好相處,年紀大些也懂得疼人,西城木材家的少爺是獨子,前兩年結過一門親,妻子沒福氣,沒多久就病死了,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
紀雲蘅正認真寫著,餘光看見小狗站了起來,便轉頭,用筆杆點了點小狗的鼻子,輕聲問,“學學,你說我選哪一個好呢?”
許君赫偏了下頭躲閃,耳朵也跟著抖了一下,心中罵聲一片。
就這麼幾個歪瓜裂棗,也值得她如此認真挑選?這番說辭根本不是能從她這個半傻子口中出來的,想來是白日裡有誰將她喊過去說了這些。
在如此不受待見的家中,能給她擇什麼好親事,不外乎是一些明麵上還看得過去,實則一團爛泥的夫家。
若是能開口,許君赫會建議她選擇削發為尼,免得嫁過去受罪。
正想著,卻見紀雲蘅忽然擱了筆,發著呆不知想些什麼。
房中靜了片刻,才又聽她的聲音響起來,“你說,那皇太孫究竟是什麼人物呢?為何他來了泠州,身邊的所有人都會說起他?”
許君赫瞥她一眼,並未有什麼反應。
他自幼受封,是儲君,聲名遠揚,名聲傳到泠州也是常事,這裡的百姓提起他,不外乎也是一些年少有為,舉世無雙之類的諂媚話,他聽得太多了。
誰知紀雲蘅卻說:“他當真如旁人所說的那麼跋扈嗎?”
下一刻,響亮凶蠻的狗叫聲響起:“汪汪汪汪汪汪!”
紀雲蘅嚇一跳,猛地站起來,後退幾步驚道:“學學,又怎麼了?”
許君赫要氣瘋了,衝紀雲蘅吼了幾聲,一個縱身從桌子上躍下,不承想這桌子對他來說太高,當即摔在地上,下巴仿佛摔得裂開!
劇痛加劇了他的怒火,於是更加大聲地追著紀雲蘅狂吠。
紀雲蘅嚇得往院子裡跑,被許君赫從前院追到後院,追了一圈又一圈。
泥人也有三分性子,紀雲蘅這下真的有些生氣了,撲上去將許君赫按倒在地,用手捏著小狗的後脖子。
這是薛久教她的,說提這個位置,小狗咬不到她。
果然不論許君赫如何掙紮,都無法咬到紀雲蘅。
她拿了麻繩套住了小狗崽的脖子,再提著小狗去了樹下,單手將麻繩纏繞在樹乾上。
皇太孫被這麼拴起來,氣得幾乎吐血,發瘋地咬麻繩,卻因為小狗的牙齒並不鋒利,無法咬開粗糲的麻繩,便有轉頭衝紀雲蘅叫。
紀雲蘅這麼一折騰已經渾身是汗,皺著眉頭道:“學學,你真是太不乖了,今日就罰你在這裡好好反省。”
說罷,她不管小狗再如何狂叫,徑直去後院燒水洗漱,而後回房睡覺。
這絕對是許君赫生平頭一遭,若是擱在平日裡,他下令拆了這小院都是一句話的事,但此刻他困在小狗的身體裡,再是如何生氣,也沒有丁點辦法。
罵累了,氣瘋的許君赫慢慢安靜下來,心中一連道了三聲好,心說你最好彆讓我查到這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