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兩個人聽家庭教師講了《愛麗絲漫遊記》，羅語恨不得自己也遇到大兔子先生。

他向來恭謹溫順，又被羅千陽送到鄉下寄養過兩年，所以極聽彆人話，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麥彬後麵。

到了那麵鏡子前麵，兩個矮矮的孩子被倒映到落地的大玻璃上，麥彬讓羅語抬起手來敲門。

“不許停哦。”麥彬很滿意地吩咐。

“哦。”

羅語不敢偷懶，很認真很認真地執行著任務。

“少爺……手痛了。”他小小聲地抱怨。

“不要停啦，我聽見管家敲了好長時間才找到機關。”

已經換成正常小男孩裝束的麥少爺，懶洋洋坐在西式大浴缸的邊沿上，用腳踢著金色的塞子，心裡想，鏡子後麵會有什麼東西才有鬼。羅小語要不是你周一晚上跟爺爺說漏嘴我周日練琴是你彈得，我也不至於這樣。

羅語又敲了一會兒，指節紅通通的，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對麥彬眨眨。“少……少爺……不開。”

“笨蛋，什麼都乾不了。”

麥彬“呼啦”一下蹦下來，看到羅語紅通通的手指，磨了磨牙。

“少爺……”

麥彬突然啃著羅語的手背不鬆嘴，跟隻小狗一個樣。非要咬出了兩排牙印兒，才滿意地從他手上下來。

羅語開始還哭叫，後來發現沒人搭理他，伸出沒被叼住的小胖手，自作主張將麥彬推倒在鑲嵌卵石的地麵上。

這回換了麥少爺哭了。

小老虎一聲嘶吼，全宅子的人恨不得都聞聲而來。

麥大少爺小屁屁的疼痛轉瞬即逝，何況有吳媽“痛灰灰痛灰灰”地唱著歌謠，加上管家變戲法似的拿出來的巨型棒糖。

與此相反的是羅小少爺的命運，可憐地好像孤兒。先是孤單單被晾在一邊，直到羅千陽來接他，知道了這件事情，還像模像樣地掄了他後背幾下。

“可彆可彆，都是孩子，算什麼犯錯，可是打不得的！”麥老爺坐著紅木椅子，扣著茶碗沿兒悠然道，“小茜也五歲了吧，下回一起來玩吧。”

羅千陽立刻像打了強心針，連連應是。

麥家的小少爺麥彬霸道而聰明，細細小小的殼子裡麵，仿佛裝了一個放大了的靈魂。

任性不講道理是他，沉靜內斂是他，天真無邪亦是他。

等他過八歲的生日，已經能彈首世界名曲了。把還在咬手指的羅語一群遠遠甩在後麵。這樣麥老爺子愈發疼愛他，簡直千依百順，說要月亮不敢把星星摘下來了。

麥公子生日那天也恰趕上個冷寒的冬夜，積了好幾天的雪都化不了。

羅語剛剛從鄉下的奶奶家被接回來，又因為前幾天與幾個少爺公子們一起打雪仗，被麥彬強塞了幾個雪球進脖領子裡麵，所以夜裡便發了高燒。一張小臉兒病地通紅，全身說不清是冷是熱，隻好用被子把自己裹嚴實了，咬著牙關看著窗戶上結的層層冰花。

按理說他被扔到鄉村跟奶奶生活了幾年，夏天捉蟬摸魚，冬天跟夥伴在亂草裡麵摔跤，身體與性格都應該如小牛犢子般皮實莽撞，禁得起摔打，並且養成一種魯莽中的豁達，所以無形中也容易保護自己。

但是這樣的一張盔甲，遇到麥彬麥少爺，就如同刺蝟收起了刺仰躺著，露出粉色的軟嫩嫩小肚皮任其揉搓。

一是羅千陽的百般告誡加適時的恐嚇，一是麥彬的孩子王做派，誰也不願也不敢忤逆他。

所以羅語跟他們玩在一起的時候，每每都成了麥彬的優質玩具。

這時候羅語才知道，那笑得甜甜的，從來不是乖乖的小妹妹，而是穿著蕾絲小裙子的魔王。

夏天時麥少爺嫌後園子裡蟬叫的難聽煩人，就指揮著羅語把後院兒花園兒泥地地毯式地挖成了密麻麻彈坑，趕著眠蟬出來。還不甘心，又叫羅語上了樹，去搖那本來就搖不動的枝杈樹葉，他自己在樹下生了堆火烤挖出來的知了。等傍晚日落，羅語和晚歸的小鳥兒一起騎在樹枝上，等著來接他的羅千陽四處找，才敢蹦下來。

麥少爺要騎馬打仗，羅語得一邊扮演小兵一邊扮演小馬。早上來麥家時，還穿著的乾乾淨淨天藍色牛仔背帶褲，等到了傍晚羅千陽來接他，膝蓋就可憐巴巴磨出兩隻小小的烏黑痕跡來，好像兩隻無辜的小眼睛。

麥少爺有日覺得爺爺圈養在假山後麵那幾隻紅冠仙鶴的羽毛分外好看，望著心動了很久，終於甜笑著跟羅語說，我想要新鮮的，你去拿，我放風。羅語猶猶豫豫半天，還是狠下心來，與禽類艱苦搏鬥半晌，終於獲得戰利品若乾，夾到心滿意足的麥少爺筆記本裡麵。後來麥老爺見到自己心愛的寶貝們羽毛弄得疵毛乍鬼的樣子，萬分心疼。徹查下，彷如剛從戰場回來的羅小語被天網恢恢罩住，氣得羅千陽七竅生煙。麥老爺反過來勸羅千陽不要打壞孩子。

又有日麥少爺驚惶說自己的金鎖逛園子時候掉到了池子裡麵，羅小語就得身先士卒跳進去一寸一寸摸過麥家那植滿荷花的池塘。等著上了岸，羅小語一身的水滴滴答答，涼風一吹，一陣顫抖。還能聽見麥彬和他那群弟兄們站在池子旁邊觀賞地興高采烈的大笑聲。羅語咬咬下嘴唇，看看手指縫和指甲裡的黑泥，還有摸到石子割出的幾道血口。他也知道自己在水裡的姿勢，是打小在鄉下池塘裡天然練就的狗刨式，自然不會好看。

對於這些，小小的羅語不是不具有反抗心理的，畢竟就算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世界觀。

可是是麥彬立刻拿了旁邊的浴巾，扔在他頭上。回去後又特地朝吳媽要了創可貼，親自給他粘了。

可是等他回家時，麥彬悄悄將一隻小小的黃鴨子和自己那塊八寶糕塞進羅語的小背包裡，羅語便心裡甜甜地勾起嘴角，覺得麥彬好像天神和七色花一樣神奇和偉大。

他不是不記仇，隻是健忘，尤其是想到憤怒的時候，就又想到了那人的好，那人的笑。

這樣的好，不用放大，就能抵消他的劣跡斑斑，因為他本來就那麼高高在上。

小麥少爺在頑劣和高傲的間隙，總會透露出一種這樣的溫情。

他一眼就能看出羅語對著那隻一捏就會“吱吱”響的黃鴨子多麼含情脈脈，這種簡單直白和超級廉價的喜愛，簡直侮辱了擺滿他玩具房的那些模型飛機火車和變形金剛等等。

不過麥彬不是吝嗇的人，他很大方地將小鴨子送給羅語，很大方地接受羅語那崇拜與真心的目光。

也很享受羅語傻乎乎立刻就可以忘記壞事情，隻想著好事情時候的那種單純表情。

幾顆糖，一塊點心，或者幾張貼紙卡片，就能收買一個胖乎乎的小跟班。

小而精明的麥少爺對這種關係很滿意，何況能時不時捏捏羅語的臉頰，借以放鬆心情。

等麥彬長大了讀書讀到，主人在撫摸寵物時能夠得到心理安慰，覺得沒準那時候，也是這個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