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洛一向不吝用最大惡意揣摩自己的死對頭。此刻在心裡給公孫遊的名字圈上一個大大的紅圈,哂笑一聲,吩咐書童為他備馬車。
上輩子雖然宗洛撤出皇城,但不意味著他沒有了底牌。
位列三公之一,主管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正是宗洛的暗線。這位的實權不言而喻,即使宗洛身在邊疆,也能得到不少皇城的最新動向。
公孫遊搞多麵埋伏的事情,正是薛禦史將虞北洲摻和進奪儲一起呈報給他的。然而那會兒他天高皇帝遠,怎麼也管不到這來。
不過現在好了,上輩子的情報這輩子也適用。
“去京郊。”
他掀起車簾,貓著腰踏上車內,安安穩穩地坐下,手指翻飛,將夔紋古玉重新掛回腰間。
這輛顏色樸素的馬車一路行走,徑直從白虎門而出。
獵藝使用的馬匹都是大淵軍隊的軍馬。
大淵軍隊在列國都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師,訓練有素不說,軍備也是其他國家望塵莫及的存在。
既然要借用軍馬,就得找騎兵。
常規大軍團裡都有這個兵種。駐紮在皇城附近的軍隊有常駐的衛戍軍,內裡也有騎兵。
今天一大早,就有百家學子三兩結伴到京郊駐紮的軍營來借馬。
他們在衛戍軍軍營外講明了來意,守門的衛兵讓他們稍作等候,入內稟告去了。
閒暇之時,學子們看到遠處玄騎訓練,紛紛驚歎。
放眼望去,這一隊騎兵馬匹皆是烏黑無比,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烏黑靚麗,豐神俊朗。
“玄騎軍竟然回京了?”
一人道:“好像也是這幾日的消息。年前玄騎出征南梁,因狀態不佳,頗有些僵持不下,後來被北寧王的天機軍接替,大勝得歸,便一起回來了。”
眾人麵露了然。
北寧王打下南梁的消息已經傳開。以大淵征戰列國的野心,即使收下降書,不動百姓,也勢必要對王族斬草除根。
就像曾經打下其他列國那樣,再過幾年,便徹底消失在曆史中,歸化為大淵國民。至此,大淵宏圖霸業又進了一步。
“不過......”
有學子突發奇想:“若是玄騎回京,那我們豈不是可以......?”
要說最出名的騎兵,自然還得是當初大淵三皇子的親兵玄騎。
駐守的衛戍兵聞言,直接潑冷水:“彆想了。”
經曆了函穀關一役,玄騎精銳十不存一。如今接任的將領穆元龍更是以鐵麵無私,忠心耿耿聞名。再加上玄騎個個愛馬如命,手裡的馬自然是好馬,想要借用卻難如登天。
果不其然,有學子大膽去問,最後灰溜溜回來,望洋興歎。
玄騎黑馬油光水滑,雖說比不上傳說中的踏雪烏騅,卻也定然差不到哪去。若是能借用,獵藝還不知道能增加幾成勝率,頗為遺憾。
就在學子們閒聊的時候,遠處忽然駛來兩匹平平無奇的黃馬。
其中一匹馬上的小廝徑直駕到玄騎軍營外,開口就說想要借馬。
正在學子們以為這人也要無功而返時,畫風忽然一轉,玄騎軍看見腰牌猶豫片刻,直接從馬廄內牽來一匹鞍都還未卸下的上好黑馬,將韁繩遞給他。
遠處圍觀的學子們震驚了:“軍爺,這位為何能借玄騎的馬?”
恰好這會,衛戍軍借給他們的軍馬也牽來了。
衛戍兵看到這幕也覺得不可思議,誰不知道玄騎個個把他們的馬寶貴成什麼樣,就連他們也是頭一回見往外處借的情況。
“看穿著,應當是質子府的人。”
質子府?
雖然入大淵不久,但是當下皇城局勢已經被各家摸了個七七八八。
學子們七嘴八舌地開始了討論:“就是那位衛國太子。當初衛國君臨城下,淵朝三皇子被迫前往衛國為質;哪想到十年過去,淵朝和衛國反倒情況逆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輪到大淵鐵騎壓入衛國國境線內,於是衛國不僅歸還質子,還將自家太子送到大淵為質,如今也有六七年了。”
為質六七年,並且還是在故國日益衰落的情況下,衛國一次也沒有同大淵提過要接回質子,這情況可不太妙。
有人不免好奇:“這衛國太子可是在大淵為質,為何還能和玄騎搭上線?難道是賣衛國麵子?”
“得了吧,穆將軍連我們大統領的麵子都不賣,他一個質子,還能有這麼大麵子?”
守門的衛戍軍神情蔑視,對此嗤之以鼻:“你們是不知道,這衛國質子投靠了好幾位大人物,手段可是厲害得很。隨便去花柳街打聽打聽都知道,深宮裡養出來的比那南風館的小倌極品得多。”
這件事也是衛戍兵從青樓姑娘那裡聽來的。說是某日官妓陪酒,席間幾位喝多了,互相說些下/流話,一時說漏嘴。當時人多眼雜,這香豔事就慢慢傳開,在軍營裡也算人儘皆知。
衛戍兵的聲音根本沒有壓低,在空曠的郊外傳得極遠。
眾人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一個個嘖嘖稱奇。
不遠處的馬上,葉淩寒攥緊了拳頭,麵色閃過隱忍的屈辱。
奴仆小心翼翼地牽著這匹純黑色的驪馬,“主子,馬借來了。”
葉淩寒看著這匹軍馬,聲音冷得像能淬出冰渣:“還回去,這馬我不要了。”
奴仆歎氣:“您這又是何苦呢?”
他苦口婆心地勸:“奴婢知您不願再承三皇子的情,但如今並非意氣用事的時候......若是能在獵藝上奪得魁首,或許故國那邊就會意識到您的價值,衛王也將更進上心......屆時這些流言紛擾都將不攻自破。”
“忍字頭上一把刀,臥薪嘗膽,殿下三思啊!”
葉淩寒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太清楚現在衛國如今的境遇了。
虞家陷落後世家爭權奪勢愈發嚴重,衛王又有心無力,要不是有其他國家投奔,想要抗擊大淵的百姓將領和當年雄霸六國的底蘊撐著,估計還得走在南梁麵前。
但是也不是沒有可能......隻要能夠成功同豫國合縱,聯合抗淵,那一時半會大淵也沒法拿這兩個留到最後,最難解決的國家什麼辦法。
這麼時間一長,徐徐圖之,積攢力量,總能逃脫如今尷尬境地。
可是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葉淩寒能成功回國的情況下。
根本沒有人希望他回國。
葉淩寒背後最大的倚仗早已滅亡,不然當初也不會被當作棄子送來為質。他離開衛國那麼久,虞家的勢力底蘊全部都被世家瓜分完畢,早已無力回天。
若是能找到法子回國,還有一爭之力。
如果再拖下去,這太子之位都不見得保得住。
葉淩寒之前以身作餌,拚死傳了封密信回去,希望父皇能看在他為國多年的份上,派使臣來大淵結束他的為質生涯。
他清楚衛王的性格,若是不能展示出自己的價值,衛國是決計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同大淵作對的。
所以,隻能出此下策。
所幸百家宴並未局限學子參加,葉淩寒也在開宴最後一天到蘭亭水榭投了支簽,期望能夠奪得一項魁首。
既然投了獵藝,那一匹好馬就必不可少。
他攀上的那些高枝隻當他是個高級玩物,享受著身份尊貴的一國太子被迫陪酒的感覺,頂多為行走大淵提供些方便。真正遇到可能給自己惹麻煩的事情,便是翻臉不認人。
到最後,又是隻有他曾經深恨的人惠及於他。
“你彆說,那質子可是衛國的太子,養得細皮嫩肉的,容貌又精致。若是自己送上門來,哪裡還有不要的道理?”
“可不是嘛,他母親是虞家人,虞家知道吧?雖然七年前被滅門了,但虞家個個美人,容貌之盛,在列國都是出了名的,虞家最後那位後人更是昳麗......算了,我不敢說,你們應當知道是哪位大人。”
北寧王的玩笑衛戍兵是決計不敢開的。
隻是想起這位衛國質子竟和戰場上凶神惡煞的北寧王沾親帶故,一人高到雲端,一人低到塵埃,就連學子們也不禁搖頭奚落:“明明在彆國為質,又未曾虧待過,偏偏就這麼想榮華富貴,作踐自己,此子目光短淺,愚不可及!”
聽著衛戍兵們越發不堪入目的淫詞豔句,百家學子的誅心之言,葉淩寒腦海中那些被迫被老男人揩油的記憶再度翻滾,胃裡湧起一陣嘔吐感。
他坐在薑黃色的馬背上,脊背挺直,眼睛死死盯著這匹黑色的馬,握著韁繩的手青筋畢露,正欲策馬離開,目光掃到某處時卻驀然頓住。
不遠處,一輛樸素的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裡。
眼纏白綾的公子獨自下馬,走向衛戍軍兵營,距離不遠不近,正巧停在那些議論的人麵前。
這麼近的距離......
葉淩寒一時間幾乎忘記了呼吸,他手腳冰涼,如墜冰窖。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站在那裡的人到底是誰。
而他現在最擔心的,卻是對方有沒有聽見方才那些言論。
若是聽見了......他又該如何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