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寧宮。
承啟默默的聽著“尾巴”的稟告,王淳離開禁中後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當聽到王淳四處尋覓宅院並且在租下院子後第一時間返回禁中後,承啟原本繃得緊緊的嘴角不禁鬆了一鬆。
他露出一絲無可挑剔的微笑,對“尾巴”道:“你做的很好,明日便去黃門院班報道吧。另外還有一事,你去了黃門院班後,不拘哪裡尋幾個可靠的人,晝夜監視那所宅子。每日進去出來的,一個都不要漏下,隔日便向我稟報一次,做的好我另有賞賜,記下了嗎?”
那宦官臉上立時露出喜色,慌忙叩頭謝恩:“謝殿下栽培!小的記下了!”
承啟溫聲道:“隻是有一樣,若是其中有什麼欺瞞遺漏的,不要我知道便罷,若是知道了……”他莞爾一笑,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抿茶水:“你下去辦事吧。”
宦官一怔,承啟沒有吐出來的那幾個字驚得他連忙叩頭:“不敢,不敢。”磕了幾個頭後發覺椅上端坐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這才慢慢撅著屁股朝後退去。
一連半個月過去了,汴河南麵的這所宅子平靜如常。
“尾巴”送來的報告上總是簡單的不能再簡單,歸納下來就是四個字“無人進出”。而盯著王淳的那一邊也沒什麼太新的消息彙報給他們的殿下,承啟每次看完報告後便付之一炬,如果王淳是一個可以用的人才,他不想留給他任何日後可能會使他對自己失望的證據。
“尾巴”和“眼睛”的報告在同一天裡有了變化,王淳去了這所宅子。
不過據“尾巴”的消息,王淳在這所宅子裡僅僅待了兩個時辰便返回了禁中,王淳離去後他們大著膽子進去看了看,宅子的地麵、桌子、床榻上的灰塵都被人掃的乾乾淨淨,屋旁的水缸裡換上了乾淨的水,柴房裡多了幾捆木柴。
承啟心中啞然失笑。
這是在等著我過去住嗎?
王淳不知道的是,這所他儘心儘力收拾的小院承啟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來看一眼。
他心裡一直記掛著這座院子,承啟說隻要文宗允許,最近幾日便會到這裡住一段時間體察一下民情,王淳算算時間已經過去快半個月,馬上就是隆冬,他怕宅子裡少了木柴火炭這些東西,承啟過去時屋內寒冷,便特意在準許休假的日子裡跑過去,屋裡屋外檢查妥當了,才放心的回到宮中。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承啟卻越來越忙,出宮私訪的事情似乎早已被他拋到腦後。王淳一直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但又很快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承啟最近在忙什麼事他並不知道,隻是看著他依舊每日在禦書房與慶寧宮間來回,隻是承啟去禦書房的時間愈來愈早,回宮的時間卻越來越遲。
承啟確實太忙了。
元旦就要到了,先是百官的大朝會,再是各國朝賀使臣的住處、賀禮、回禮安排,還要選出南郊禦苑圍獵時善騎射的武臣……這些雖用不著他一一親自過問,但各部的折子總要他這個儲君看過後批複。承啟第一次接觸這些事,生怕出了岔錯讓朝臣們看笑話,更是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好在他對禮儀、典製本就極熟,舊年裡跟著文宗也都參加過這些大型的朝會,雖在細節上有些疑問但大的方麵卻沒有出什麼問題。
這些事安排妥了,便是要與三司使杜醒核對元旦發給文武百官的冬衣與賞賜。承啟按了按太陽穴,這個杜醒是個精細的老狐狸,和他打交道比和旁人更費幾分力氣。杜醒呈上的賞賜單子中,承啟一眼便看出總額比往年要多出近三萬貫,杜醒的回答卻是今年得恩萌、賞賜的官員又增多了。
承啟默然不語,恩萌是本朝舊製,先不說他身為儲君,便是真當了皇帝也不可能說廢就廢。但恩萌的這些官員,絕大多數都是官家紈絝,仗著父兄的官聲討個閒職,坐在椅子上等著領錢,承啟對這些廢物般的蛀蟲們深惡痛絕,但他臉上卻不能顯露出絲毫不滿,這些人太多了……中間的利益盤根錯節,他現在並不想和這個階層產生直接矛盾。
杜醒在旁邊歎了口氣:“恩蔭是朝廷的仁德,隻是這些人……唉。”話卻不肯說下去了。
承啟笑道:“祖製如此,也是向天下示朝廷的仁愛之心。”不輕不重的將這個話題抹了過去。
回到慶寧宮的承啟渾身上下都是疲憊,但多年來養成的喜怒不形於色的性子使他絕不會在人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隻有在這種時候,當全身上下都被溫熱的、飄著藥草清香的水環抱著的時候,承啟才會允許自己從內到外放鬆下來。
沒有人在旁邊伺候。上次在沐浴前遇刺的事情讓承啟心有餘悸,若不是那個黃門官因為緊張露出了破綻,後果實在不堪設想。雖然沒有人服侍洗浴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但與隨時可能來襲的危險,承啟還是選擇了前者。
“我一定要有屬於自己的朝臣。”承啟想著,卻沒有注意到他已經不自覺的輕聲念了出來。“祖宗的製度太過心慈手軟了,隻顧著維持士大夫的利益。照這樣下去,不出幾年,財政便會被這群蛀蟲拖垮。”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承啟苦笑著想,“那些士大夫在朝廷上的力量根深蒂固,我還要仰仗他們才能登上帝位,治理國家。我能夠不動聲色的把他們在幾年,或者十幾年後趕出朝廷嗎?……”
“還有新的官員,即使是那些民間出身的官員。幾年後在這個朝堂上他們也會變成士大夫,他們會開始貪汙枉法、結黨營私、碌碌無為。曆史上任何一位君王都擺脫不了這個局麵……所以這一片江山才會陷入治亂循環的境地,還有我的子孫……”承啟無力的將頭靠在木製浴池的邊緣,“人生在世,匆匆五十年,我的時間並不多……我該如何去做?”
他很累,需要做的事太多,而他的時間卻太少。這些事情象一團亂麻,承啟試圖找出一點頭緒,卻發現它們一個個都糾成了死結。難道我要放著它們不管嗎?我要安安穩穩的當幾十年的皇帝然後留下一個爛攤子嗎?祖製祖製!承啟冷笑,骨子裡那片不肯服輸的倔強讓他猛的坐了起來:“來人!來人啊!”
伺候承啟的宦官聽到裡麵喊,慌忙跑了進來,還沒走兩步,就聽到承啟淡淡的吩咐:“去,把王淳帶進來。”
宦官一頭霧水的去了,不多時回來覆命,身後跟著同樣一頭霧水的王淳。
承啟知道王淳出身於平民,現在也不過是一名八品的武官。他很想問問這個身份低微的侍衛一些事情,也許從他的回答中我可以找到一個答案,承啟想。
王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襲白色紗衣的承啟坐在冒著靄靄霧氣的水中,濕漉漉的發垂在肩上,空氣中彌漫著藥草的清香,隔著水霧他看不清承啟的表情,隻覺得他的聲音充滿疲憊。
“不用行禮了,你過來。”
王淳答應一聲走了幾步,在離承啟三米遠處站住。這個距離是宮裡定下的規矩,若是再近那便是逾矩了。
承啟看了他一眼:“坐過來。”王淳隻得走到承啟身邊半米左右,也不敢真的坐下,便單膝跪地,等著承啟的吩咐。
承啟卻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淡淡說道:“我的頭很痛,你替我按一按。”
王淳便伸出手去,將承啟耳旁濕漉漉的黑發撥到他的耳後,尋到太陽穴,輕輕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