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態度轉變之快令王淳措手不及,滿腔怒氣也不知該不該發作。承啟聽到此處卻明白了,朝廷為了防止藩屬勢力在偏遠地方坐大,因此才定下這麼個計策,凡是將來要繼承藩國的繼承人,必須要到京師讀上五年書。一則可做人質,二則教育他們學習儒家的詩書禮樂,洗洗身上的暴劣之氣,日後造反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
承啟想到這個計策還是當年自己向文宗建議的,忍不住心裡苦笑。他也知王淳眼下反倒不好發作,便走到王淳身邊,道:“既如此,且讓他們將那個轍恕抬回吧。”又望向雷逾淵,微微點頭:“原來你是羈縻州雷家的人,難怪你說他不是你主子。”
雷逾淵也不答話,對王淳道:“在下已報上名字與來曆,還想請教這位英雄尊姓大名。依在下之見,仁兄武藝高強一身正氣,必然不會是泛泛之輩。”
王淳也不知該不該回答,將目光投向承啟,似乎在等他的吩咐。承啟心中一陣得意,嘴角往上一勾,眉毛一挑,笑得燦爛如五月春花:“他哪裡是什麼英雄?他是我的……人。”
剛才他心中想的,差點就順嘴溜出來了。
侍衛不能說,野獸不能說,緊急關口急中生智,一句話說出來卻曖昧無比。
王淳登時便臉紅到脖子根,雷逾淵詫異的將兩人望了望,終於露出了然的表情哦了一聲,潘樓酒店二樓邊喝酒邊偷眼瞧熱鬨的承康一口酒全噴在了桌子上,嚇得眾人捶肩的捶肩,一迭聲喊人的喊人,忙亂的不可開交。
承啟兀自不明所以,仍舊得意洋洋,下巴一抬:“把劍撿起來,人還給他們,我累了。”
幾個隨從把斷了胳膊和腿的轍恕抬上了馬,王淳紅著臉低著頭去揀劍,雷逾淵望著王淳揀劍的背影搖搖頭,忍不住高聲喊道:“這位……英雄,你若在開封,日後必會再次相見!”這一次,英雄二字喊的底氣十分不足,說完也不待二人回答,帶著一眾人騎馬離去,馬速卻慢了許多。
王淳紅著臉回到承啟身邊,承啟剛才那一句“我的人”說的他心中甜蜜無比,及至看到那個難得一見的笑容,王淳差點就激動的想要立刻做點什麼。好在承啟發布了揀劍的命令,他才記起自己的職責,總算壓下了身體的衝動。
承啟見他一直紅著一張臉,垂著頭不敢看自己,以為他還在為那句“英雄”害羞。忍不住取笑道:“我倒不知道你還在彆人眼裡還成英雄了。如何?做了英雄還願不願意做侍衛?”
他這句話王淳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他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夢裡的那個人,眼前的這個人……兩個人的影子慢慢重疊,夢中人的嫵媚柔順混合著眼前人的內斂驕傲,笑起來卻是一樣的燦爛如花。
我愛你,我願用一生去保護你。
承啟很奇怪王淳對自己的問題為何無動於衷,他又問了一遍,王淳依然是低著頭沉默,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承啟心裡咯噔一下,難道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家夥聽了那個什麼雷逾淵的話,想做英雄?他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手早已伸出去,用力抬起王淳的下巴:“你……”
本來是要質問他什麼話?
承啟突然腦中一片空白。那個傻乎乎家夥的臉,在碰到自己的手後,表情由沉思變成了驚訝,眼睛由驚訝變成了近乎癡傻的溫柔,承啟的心仿佛被什麼突然提了上去,一口氣懸在半空中怎麼也不肯落下,要問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縮回手:“走吧,我累了。”不再看王淳,自己徑直往潘樓酒店走來。
承康心裡在打鼓。
瘋了!簡直是瘋了!我看到了什麼啊!那個一向冷靜驕傲,內斂多疑,心機深沉的承啟居然做出那種舉動!去抬一個男人的下巴!還是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承啟最後說的幾句話承康並沒聽清,隻看到倆人有些彆扭似的站了會,承啟突然伸手,然後又一副彆扭樣的往潘樓酒店走來。
要是讓他知道我都看到了……承康幾乎可以想象到承啟惱羞成怒的模樣,死定了……他不敢再想,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本來談笑甚歡的眾人被他這麼一弄,都呆呆的看著他。
承康有些結巴:“我有個仇家,我剛剛看到他要進這酒樓了,諸位得幫我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
玉姑娘輕笑道:“什麼仇家啊說得這個樣子?”她眼珠一轉,取笑道:“彆是,彆是什麼紅粉仇家吧?”
話音未落臉上早挨了一巴掌,姓唐的冷聲喝道:“蠢材!現在還說笑話!”他們幾個都知道承康身份,見承康不同往日做派,心裡已知道他是遇到了惹不得的麻煩。
承康閉了閉眼定了下心神:“待會上來兩個人,一個個子矮些,長得文秀的,穿個白衣服,另外一個個子很高,穿個黑衣服,諸位在樓梯口圍住他們,黑衣的不用管,一定要擋住那個穿白衣服的人的視線,我……我趁機溜走。一定!一定!”
他連著說了兩個一定,一臉頹然。他那幾個朋友聽得如此簡單,轟然應允,玉姑娘摸著臉蛋兒眼淚汪汪的不肯作聲,承康歎口氣:“此事乾係重大,務必謹慎。”
他既然說了乾係重大,那就是乾係重大。眾人不敢再問,互相使了個眼色,一群人朝著下樓的樓梯湧去。
承啟心裡正是思緒不寧。王淳的目光讓他尷尬,胸口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期待有些欣喜有些恐懼又有些生氣,但這尷尬和這古怪滋味的原因他卻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本能的不想再對上那目光,那裡麵有些東西是他這十九年的春秋中從未接觸過的,那些東西……太危險。
我累了,一句簡單的話他便可以不再與這目光糾纏。承啟一邊想一邊進了酒樓,人一進去就不由皺了眉,一樓擺放的都是條凳,滿滿當當的擺了一層,坐著的都是些販夫走卒模樣的人。店小二十分眼尖,一眼看出承啟是有銀子的主兒,立時笑容可掬的跑過來招呼:“公子,樓上是上等的雅座,也乾淨,二位裡邊兒請?”
承啟淡淡的“嗯”了一聲,抬腳往樓上走。剛要邁步,樓上呼啦啦的走下來一群有說有笑的紈絝公子哥兒,其中一個體型肥胖的也不管現在正是二月天,還自命風流的搖著一柄折扇。承啟皺了皺眉,身子停在那裡,卻沒有絲毫讓路的打算。
那個胖子大搖大擺的晃了下來,一雙綠豆眼在承啟臉上停了一停,哼道:“看!看什麼看!小白臉!”
承啟懶得理他,將目光挪到一邊,那胖子還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膀子狠狠一擠,承啟猝不及防身子一歪,腳下一個不穩竟被他擠得差點跌下樓梯去。
他連忙伸手去扶樓梯,卻感覺到自己被一個堅實的懷抱接住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王淳,王淳一直在他後麵默默的跟著,就算他一直沒有說話,但承啟心裡知道。
他在王淳的懷裡站穩,胖子下樓時又故意擠了一下。承啟覺得這一擠,他和王淳貼的更緊了,近的可以聽到耳邊傳來愈來愈快的心跳聲,王淳扶著他的身子,長著厚繭的大手放在他的腰上,一雙手臂正有力的環抱著他。承啟突然覺得渾身一股燥熱。
胖子又哼了一聲,嘟囔了幾句什麼,他身後那幾個人嘻嘻哈哈打鬨著依次走過去,中間夾著濃妝豔抹的歌女。承啟有些茫然的靠在王淳身上,他現在實在沒有太多心力去計較、厭惡這些人,正發愣的功夫,身後那個溫暖的依靠卻輕輕離開了。
後背空蕩蕩的感覺讓承啟心裡有些失落,但他沒有回頭,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徑直往上走。
他很累,養尊處優的身子經不住這樣折騰,他需要一個地方可以讓他靜靜的休息,哪怕隻是坐上一會。
樓上的雅座比樓下要乾淨,也安靜了許多。承啟隨便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了,也不去管王淳,自己掃了一眼掛在酒店四壁的牌子,叫了西京筍、素油佛手菜,出了下神,又要了蔥潑兔、紫蘇魚和各色水果若乾。
他口味一向清淡,兔子和魚卻是給王淳要的。
野獸和武夫,大概都愛吃肉。
承啟有些惡意的想著,他現在對王淳有一種奇怪的怨恨,卻又說不出來這名呆呆傻傻的侍衛是哪裡做錯了。王淳很好,很聽話,武功好又忠心,作為侍衛幾乎是完美的……
哼,錯就錯在挑不出錯。
承啟歪著頭,看著王淳掏出一枚銀針,一樣樣菜挨個試了,那副仔細認真的樣子讓他心裡有些暖暖的窩心。民間的酒樓,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寥寥無幾,想要加害的可能幾乎為零,這個家夥居然還把這種例行公事的事情做得這麼認真,果然是個沒有腦子的武夫啊。
“你先吃吧。”承啟發現自己居然主動開了口,而且語氣似乎有些過於溫和,他連忙又補了一句:“每樣都嘗嘗。”
我是讓他試毒呢。承啟在心裡又悄悄解釋了一句,解釋給自己聽。
王淳把每樣菜都嘗過後便放下了筷子。他的心一直在狂跳,從剛剛在樓梯上那一個意外的摟抱開始。那感覺是如此真切,那個人很乖的靠在自己懷裡,身體貼著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他則環抱著他,抱住了就再也不放開了。然後呢?然後他該低下頭去,去尋找那個人的唇,再往後……
王淳的下身起了變化,他撐著最後一絲理智放開承啟。距離太近了……一絲一毫的變化都瞞不過這個他願意用一生去謹慎嗬護的人。他沉默的跟著承啟上樓,看著他點菜,命令自己把所有的菜嘗一遍,然後他看到承啟拿起了筷子。
“我去樓下吃。”王淳低聲道。
他不能再這麼看著他了,那難耐的腫脹正在一點一點侵吞他的理智,王淳恨不得立刻奪路而逃。
“啪!”筷子被重重的拍在了桌上,拍的王淳心裡兜頭一盆冷水,一片冰涼,他小心翼翼的抬頭望去,承啟正注視著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是一貫的疏離與熟悉。他聽到承啟溫和的開了口:“去吧。”
隻動了一筷子的魚和兔,正躺在盤子裡嘲笑似的望著獨自享用一桌子菜的承啟,承啟心頭一陣怨氣,筷子便惡狠狠的戳了過去。
前來收拾桌子的店小二怔怔的看著承啟的背影,忍不住搖搖頭。
真沒想到,這位看起來一股書生氣的公子,長得白白淨淨,吃相居然……他看了看那兩盤已經稀爛到慘不忍睹的紫蘇魚和蔥潑兔,搖搖頭把它們倒進了泔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