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建寧十六年的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但這仍舊略顯刺骨的寒風並沒有阻擋住京師喜愛玩樂的士子們的腳步,酒樓的生意依然火爆,潘樓街的潘樓酒店更是高朋滿座,賓客來往絡繹不絕,歌伎的歌聲從二樓雅座隨風傳來,綿軟如昔,為這寒冷的早春平添了幾分春意。
潘樓酒店二樓雅座上,坐了幾個年輕人,雖說是雅座,但座位與座位之間僅隔了一道矮矮的屏風,雅座裡的地方卻寬敞,坐上四五個人綽綽有餘。
這間雅座裡也坐了四個年輕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更有兩個生得皮膚白淨,麵如冠玉。一名歌伎抱著琵琶坐在一旁的繡墩上,一雙纖纖素手在琵琶弦上上下翻飛,她身邊還有一個年紀略小些的丫環,手裡拿著樂器伴著合聲,一曲終了,四人都忍不住喝起采來,便有一人笑道:“久聞醉月軒的玉姑娘有三絕,不想今日飽了耳福。康時,你聽過的曲子最多,你且來評評,玉姑娘的琴技比你府上的如何?”
其中一個細眉大眼的少年笑了笑,說道:“玉姑娘的琵琶自然是好的,唐兄何必來問我?隻是我想,琴技倒罷了,難為的是人美,聲音美,風韻美。此三美當稱三絕。”
這個說話的少年卻是承康,在座的這幾個都是平日與他一起頑樂慣了的京中紈絝。他雖是早已被封為慶國公,畢竟人在外麵居住,也就沒有了那許多拘束,平日裡東遊西轉賞花飲酒,倒是樂得逍遙。
今日這四人卻是要換個花樣兒玩。他們平日裡去慣了青樓楚館,老鴇眼睛最毒,一眼便看出這四人非富即貴,恨不得變著法兒的招呼,連帶著伺候的姑娘們也一個個解語花兒似的溫柔似水。剛開始還挺受用,時間一久承康便覺得膩了,因此四人商議,在酒樓上扮成平常的富戶子弟,招個京師有名的歌女來聽聽曲子,且看看若不露身份對方是怎麼個態度。這四人甚至不以平日裡的稱呼相稱,要以抓鬮的方法單在名字後頭加個數,抓到幾便以這個名字喚他,承康碾了個十,於是便成了“康時”。
玉姑娘是久在風月場中慣了的,聽了這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一條帕子掩了口,一雙鳳眼逡了眾人一圈,最後落在承康身上,輕聲笑道:“公子真是過譽了。”
承康得意洋洋的看了諸人一眼,身子就向後仰去。他可巧坐了個挨窗子的位置,這一仰眼睛順便往下一掃,突然就瞥見一個略顯熟悉的身影,口裡忍不住輕輕一聲:“咦?”待想要再看仔細些,那人可巧一回頭,倒朝著潘樓酒店走過來了。
承康這下可看清楚了,心裡一驚:“他怎麼出來了?”自己忙縮回頭來,那姓唐的最是機靈,見承康如此,已經猜到他看到了什麼熟人,便笑道:“可是相熟的朋友?正好一起坐坐。”
承康忙擺手道:“這一位最是不苟言笑,沒得反拘了我們。”他心裡半是納悶半是擔心,怎麼就在這麼個地方偏偏看到了承啟,又擔心承啟剛才會不會也看到了他,索性連曲子也不肯聽了,叫過玉姑娘來挾菜倒酒,一雙眼睛卻隻管盯著樓下的人。
那人卻正是承啟,承康隻顧著琢磨承啟出現在這的緣由,卻沒注意到他身邊還跟著個侍衛王淳。
今日是禮部的放榜日,承啟想起去年看卷子的事,一早便稟明了文宗要出來,文宗也是心疼兒子,看承啟這陣子實在累得夠嗆,笑嗬嗬的便放他去了。
承啟也不多帶人,就帶了個王淳,自己換了一身便裝,命王淳也扮成個家丁模樣。王淳萬萬沒料到今日承啟會冷不丁的指名要自己跟著,他一個班直頭侍禁,除了軍服就是軍服,這時節從哪弄家丁的衣服去?沒辦法隻得找了件顏色黑舊的家常袍子出來,外麵用一根絛帶束了腰。他到底還是記得自己的職責,又在懷裡藏了短劍,靴子底放了柄匕首,一眼看去也不像什麼家丁,隻覺得不倫不類。好在承啟看到他這個模樣出現也隻是皺了皺眉,並未多說什麼。
他自己換了一件交領白色素紗長袍,腰間係了一條同色的帶子,頭發束起來,用一塊葛斤紮了。他有意要隱瞞身份,服飾特意選的都是民間最平常的幾樣。王淳覺得,失去杏黃色皇家服飾包裹的承啟少了幾分平日裡的尊貴矜持,平添了幾分文縐縐的風流。
王淳跟著承啟出了東掖門,騎著馬往桑家瓦子方向走去。這一路上來往的行人、商販甚多,雖然開封府一再三令五申禦前街嚴禁擺攤做生意,但依舊阻擋不了開封市民們經商的熱情。因此,在不那麼正式的日子裡,開封府的官員們對於這來往商販也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六米寬的街道上擺滿了各式水果麵點攤子,還有提著籃子的小販走來走去叫賣吃食、兜攬生意,來往行人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二人不得已下了馬,承啟隨手將韁繩交給王淳,自己卻溜溜達達的打聽物價行情去了,他哪裡有什麼買東西的概念,問完價兒也就是點點頭,心裡想得都是關係著國計民生的事。王淳跟在他後麵也不知他心裡打算,看到承啟問價錢就以為是他喜歡,忙掏腰包把錢付了買下來。承啟一路問,王淳一路買,不多時手中已是大包小包拎滿了東西。
就這麼溜達到潘樓附近,已是天將正午。承啟逛得有些倦了,便想喚王淳過來問問附近可有什麼能夠歇歇的地方,一扭頭卻差點嚇了一跳,王淳手裡拿的東西幾乎可以開個雜貨鋪,各式各樣全是自己剛才打聽過價錢的東西,手腕上還拴著韁繩,身後跟著兩匹馬,一副呆相的正望著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動,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忽然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四五騎人馬從東角樓那邊奔馳而出,馬蹄過處,嚇得行人紛紛閃避,許多人和擔子、攤子都被衝倒,頓時街上亂做一團。承啟見狀不由一怔,竟忘記躲閃,眼見得領頭的一人一馬已到眼前,馬上人手一抬,一道鞭影便朝承啟飛了過來。
承啟隻覺眼前人影一閃,自己已被王淳擋在了身後,大包小包的東西散落一地。原來王淳見承啟發怔,馬上人鞭子又快,已是避無可避,索性上前一步一手揪住鞭子狠狠一拽,他身高腿長,力氣也大,這一拽之下竟將那人生生拽下馬來,在地上灰頭土臉滾成了一團。
此時後麵幾騎人馬也到了,見同伴落馬,又驚又怒,一個個縱身下馬抽出佩刀圍了過來,另有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則在馬上彎弓搭箭,瞄準了王淳。
王淳見勢不妙,忙抽出懷中短劍,劍尖卻直抵地上那人的喉嚨,口中喝道:“休得妄動!”
那群人見王淳如此敏捷,也頗有些投鼠忌器。雖然不再靠近卻也仍舊虎視眈眈的盯著王淳,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承啟細細打量這群人,卻發現他們服飾甚是奇怪,除了馬上那名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是漢人打扮,其餘人看起來竟像是蕃人。他心裡納悶,忍不住沉聲道:“你們是哪裡的蠻子,竟敢在禦街上縱馬行凶!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這一問,王淳心裡暗暗叫苦,他自己自保倒不是什麼大問題,最怕的是承啟也摻和進來,這夥人顯然是蠻夷之地來的,平時在當地橫行霸道慣了,來了京城也敢動不動就拔刀,誰知道待會會不會真打起來?他皮糙肉厚無所謂,承啟的金貴身子要是受到皮肉傷,這事可就鬨大了。
果然,承啟一開口,那夥人便知道他也與此事有關,又見二人顯然是主仆打扮,騎馬的那人便冷冷答道:“你讓他放開我同伴,我便告訴你。”語氣甚是高傲。
王淳已趁此時將地上的人拽了起來,手中的短劍卻沒有離開他的咽喉,那人要害受製也不敢亂動,隻是嘴裡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說著什麼,眼珠望著馬上的人,一臉求救的神色。
承啟見這人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與馬上諸人皆不相同,心裡已猜出八九分,下巴微抬,冷笑道:“你的主子在我們手裡,你有什麼資格來和我講條件?”隱隱就流露出睥睨萬物的風範來。
馬上人卻是一怔:“他不是我主子。”
承啟笑道:“即便不是你的主子,也是他們幾個人的主子。”目光望去的正是那幾名要拔劍卻又不敢拔劍的隨從。
馬上人沉默了一會,冷聲道:“若我一箭射殺這個人,你也沒有資格來與我講條件。”一邊說,對準王淳的弓弦一邊又彎了彎。
承啟正要答話,那人忽然把手一偏,嗖的一聲弦響,箭卻正朝他射了過來!
隻聽“當”的一聲,一柄短劍巧巧擊中那支箭,把箭尖打得一偏失了準頭,箭尾擦著承啟的發梢飛過,竟直直釘到了承啟身後的牆上。
“好身手!”馬上人忍不住出聲讚了一句,卻在對上王淳眼睛的時候愣了一愣。
“真是好身手。”潘樓酒店二樓上,注視著樓下這一幕的承康也忍不住輕聲讚道。
他原本也是捏著一把汗,一來不知這群蠻子來曆,二來也是擔心承啟受傷,後來想到以承啟的身份文宗絕不肯讓他自己出來才略略放心,誰知他雖然帶了侍衛,侍衛卻隻有一人。
“哢!哢!”伴著兩聲清脆的骨折聲,隨後是殺豬般的尖叫。
馬上的人驚呆了,他絕沒想到在自己射了一箭做威脅之後,王淳不但沒有嚇得立即放人,反而在這種時候出手了。他瞄了一眼那正嚎叫的淒厲的俘虜,心中不由一歎,右臂斷了,右小腿怕也讓這小子弄骨折了。
王淳將折斷了右臂、右腿的俘虜往承啟身邊一扔,又從靴筒裡掏出匕首塞到承啟手中,一雙眼始終沒離開馬上的人,口裡輕聲道:“貼著牆站著,幫……幫我看著這人。”
承啟這才明白王淳的意思,與那一次遇刺不同,此時他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興奮和緊張,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
兩次都是麵對可能會威脅生命的危險,為何這一次卻會感到如此迫不及待?是想看這個家夥到底有什麼本事嗎?還是說這一次,直覺告訴他,現在自己很安全?
承啟想了一下,應該是後者,他的目光落在王淳寬闊的後背上。這個人現在很憤怒,承啟可以感覺到,自從那瞄向自己的一箭射出後,王淳整個人的感覺就像從一頭忠厚的黑犬變成了一頭危險的野獸。這頭野獸現在肌肉緊繃,一副隨時要出擊捕獵的樣子,承啟甚至可以感覺到那身體蓄勢待發的力量和……壓迫感。
這頭危險的野獸是我的。
馬上的人也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忍不住又從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這一次瞄準的卻是王淳。
王淳眼神冰冷的望著他:“人渣。”
人……人渣?
不光是馬上那人,連承啟也是一愣。雖然剛才那一箭是射向自己,但以承啟一貫的思維方式,這做法離人渣還遠的很。都說兵不厭詐和擒賊先擒王,這明明隻是對付敵人的謀略麼……
“又不是不放你主子,不過是問問你們來曆。怎麼,敢在天子腳下行凶,卻不敢說出自己姓名嗎?”王淳死死盯著馬上的人,眼中怒火中燒。“若想打,我奉陪。玩什麼暗箭傷人的把戲!”
一想到剛才自己情急之下的擲出的短劍,王淳心裡就是後怕和憤怒。萬一擲偏了或是力道不夠,承啟可能就已經……他不敢再想下去,拳頭卻越攥越緊。
他牙關緊咬。
“他若受一絲傷,我要你們幾個。”目光冷冷的看了諸人一眼,最後落到馬上人的身上,“死無全屍。”
承啟愣住了。
這是那個眼睛一向溫暖濕潤的男人嗎?在那個黑暗血腥的夜裡,他聽到殺人的命令還會猶豫,在給自己按穴位時,他的力道穩重輕柔。一想到正是這雙手剛才單靠手勁硬生生掰斷那人的胳膊,承啟心中不由一個哆嗦,隨後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雀躍和歡欣。
這是我的侍衛啊。
馬上的人卻慢慢放下了弓箭,對著王淳施了一禮,口氣和緩了許多:“在下羈縻州雷家堡堡主雷逾淵,方才多有得罪,伏乞見諒。”隨後又誠懇的說道:“那人是羈縻州知州之子轍恕,是來京師就學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