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恰桃花爛漫 這一覺竟是熟睡至天……(2 / 2)

江山多錦繡 貓圖案 6722 字 8個月前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桃花已開梨花未綻的好時節。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一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倒比在東京城裡往來的還要多些似的。承啟舉目望去,富裕些的人家大抵都是坐著馬車,此時也都下了車跟著車子慢慢步行;不時有倜儻的少年白馬鞍韉談笑而過,也有騎著黑驢拿著詩書搖頭晃腦的腐儒。承啟看得暗暗好笑——這又怎麼能讀得進書去?不過大抵還是步行的人占多數,時不時有一兩句類似“春暖花開”的詞句飄進承啟耳中;也有市井小民談論著東京城街頭巷尾的軼事,其樂融融。

春天,還真是愜意嗬,連風似乎都暖了幾分。承啟笑著舉起馬鞭,對王淳道:“前麵那水,可是方才沙彌說的溪水?”

王淳連忙看過去,一條清澈的小溪正歡快的在眼前躍動著——其實此時已不必去分辨該怎麼走了,這一路上遇到的許多人怕都是同一個目的。

一間茅草搭成的簡易茶攤倚溪流而建,來往的行人大多在此歇腳喝茶。承啟也下了馬走過去,茶攤不甚大,幾個條凳隨便一放就是座位。一個大銅壺正在火爐上冒著熱氣,茶攤的茶博士在各個桌子前不停的穿梭著,為客人倒滿茶水。也有人怕是餓了,叫了一盤茴香豆在那裡就著茶水吃。承啟看了覺得有趣,便也仿效著坐下來,全不顧王淳在暗暗給他打眼色。

王淳心裡著急,這祖宗想起一出是一出,這種地方怎麼能拿出東西試毒?萬一吃壞了肚子可怎麼好?還沒來得及開口勸,承啟已經興致勃勃的捧著一碗茶水一仰脖灌了下去。

“咳咳咳!”承啟剛灌下去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王淳連忙過去給他撫背,心驚膽顫的看著承啟的臉皺成個包子模樣,正可憐巴巴的看著他:“苦……”

王淳心裡歎口氣,宮裡的都是什麼茶?這攤子上的又能是什麼茶?正想管茶博士要些清水給他漱口,卻見承啟的眼睛又朝隔壁桌的茴香豆飄了過去。

王淳心裡警鈴大作。果然,就聽到承啟發問:“那個,是什麼?”

茶博士最機靈,眼瞅著這位公子雖然衣著普通,但氣度卻是隱隱透著尊貴,知道八成是什麼勳貴公子輕易不出門的,見承啟問王淳,他便在旁邊接口道:“公子好眼光,這是小店最知名的鹽焗茴香豆,方圓五十裡沒有不知道的!便是東京城的讀書公子們都要特意到小店來吃哩,公子先來碟嘗嘗?”

承啟無比尊貴的點點頭,笑容滿麵的應道:“好。”眼睛又往一碟毛豆上瞅,茶博士又將毛豆一番誇,於是不多時,承啟麵前已經擺上五六個碟子了。

酒博士見茶博士逮到個肥羊,便也來推銷他的“武陵釀”,說這酒是取這武陵溪源頭的水,配著今春初開的桃花瓣,擱著青梅一起釀成,味道更是說得天上有地上無,正唾沫星子紛飛說到得意之處卻被王淳一把推開:“我們不多時還要趕路,酒就不要了。”

承啟吃著茴香豆,又嘗了嘗鹽漬梅乾,跟王淳小聲商量:“橫豎待會要賞花,賞花便不能無詩,有詩便須有酒,怎樣都要喝,不如買一瓶帶著?”

王淳按了按太陽穴,這祖宗一貫不達目的不罷休,若不答應不定還會出什麼妖蛾子。一瓶便一瓶吧……待會看緊些,讓他少喝些便是。想罷,便叫了一瓶武陵釀帶上,又發現承啟對梅乾似乎情有獨鐘,一碟子被他吃掉大半,便又要了兩份一同打包。承啟看在眼裡,心中甚悅。

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什麼毒不毒了,亂七八糟的已經吃了一堆,若是有毒恐怕已經毒發身亡了……王淳破罐子破摔的想著。扭頭看看承啟臉色,大約是吃的高興,那張臉比平日分外紅潤,那股冷冷清清的氣質倒淡了不少。

二人惦記著賞花的事,也不肯多耽擱,王淳結了帳,拿著吃剩的東西沿著小溪繼續向前走。路還算平坦,卻能分辨出是在向山上走,溪流也漸漸寬了,溪水便不似在山下時那樣急,山上落下的桃花瓣飄在水裡,映在陽光下分外美麗。

前麵又出現了兩個茶攤,茶博士和酒博士正賣力的招呼著:“哎~~新漬的梅乾,鹽焗茴香豆咧!上好的武陵佳釀,漬青梅酒咧~~~歇腳解乏咧!”

王淳咳嗽了一聲,扭頭看看承啟,承啟偏過頭去不看他,臉上卻微微有些泛紅。忽然,他抬手一指:“到了。”

承啟手指之處,一片桃林無邊無際,三千桃花灼灼其華,正開得如錦如霞。

桃花樹下,早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地上鋪了墊子,席地而坐。席上擺滿了各種吃食,亦有讀書模樣的人舉著酒杯搖頭晃腦的飲酒賦詩。承啟尋了幾個看上去年紀仿佛的儒生,快步走上前去,笑著一拱手:“有擾諸位的雅興。”

幾人聽得有人招呼,便一起抬頭望去。他們都是年青人,全做儒生打扮。這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的貢生,平時就住在客棧裡,因為聽說相國寺附近有桃林十畝,景致怡人,便特意相邀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來此處飲酒賦詩。此時春闈剛剛放榜,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時候,這五人裡僅有一名來自四川的貢生姓程名毅表字顯章的中了進士科第一百三十四名,其餘諸人竟都是名落孫山。好在他們倒也灑脫,並不以此為意,隻是這酒入喉中卻有八分是消愁了。眼下見承啟相貌清雅,已經知道不同於一般俗人,當下也不敢怠慢。因程顯章此番中了舉,在眾人中便隱隱有頭領之姿,此時便由他來應對,便也對承啟唱了個諾,笑道:“相逢即是有緣,兄台又何必客氣?既在此,想必兄亦是愛花之人,何不一起飲酒賞花,圖個儘興?”

承啟本就是有意結納,聽他出言相邀更覺高興,當下也不客氣,學諸人的樣子席地坐了,王淳在後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承啟見他為難,讓出一塊地方招呼他一並坐了,方笑道:“諸位兄台在此吟詩,不知卻是個什麼題目?”

程毅笑道:“眼下春光爛漫,桃花盛開,題目總離不開這兩樣,不知兄台可有教我?”

承啟笑道:“弟初來乍到,怎敢喧賓奪主?諸兄想必已有佳作,不妨拿出一同鑒賞。”

程毅諸人見他相問,不覺臉上微微一紅。他們五人今科有四人落第,雖是一貫灑脫不羈,但心頭多少總有些煩悶,今日在這裡坐了大半日倒有一多半是在談恩科喝悶酒,詩句也寫了幾首,隻是拿出來看自己都覺得丟人,又如何敢在這個不知深淺的人麵前獻醜?隻是程毅是個爽快人,當下便坦言道:“實不相瞞,這半日下來小弟心中全是濁酒,再無好詩。兄台若有佳句,還望不吝賜教。”

承啟在詩詞上原本心淡,與眾人攀談也全是因為今科的一張卷子觸動了他的心事。他略略一掃,隻見五人中竟有四人眉宇間隱有憂色,心裡便猜了個八九分。對程毅的要求他也不答,隻微微一笑道:“詩詞此物,做得再好也不過是一番才情,於國於家又有何用?”

程毅眉頭一皺,還未及答話,旁邊一個個子高挑麵容白淨的年輕人先喝了一聲好,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兄台見識不凡,此言甚得吾心!先乾為敬!”複又端起酒杯笑道:“在下楊衡,草字警之,潭州人士,不敢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承啟心中一驚,他萬料不到會在此處遇到那個敢在試卷上題曲子詞的貢生。便忍不住將他上下好一番打量,此人麵容雖尚稱得斯文,眉宇間卻隱隱透出一股桀驁不羈的氣質,兩道濃眉又稱得他那張臉十分剛毅,倒把斯文氣質又衝淡了幾分,現下臉泛潮紅,想必喝得已經有些多了。

承啟按捺下心中的驚訝與興奮,亦端起酒杯,笑答道:“在下姓李,單名一個信字,祖上便是東京人士。”李是他的本姓,信這個字卻是因為他是信國公,倒也不算是胡謅了。

楊衡點點頭:“單憑李兄方才一句話,便知李兄見識勝過朝堂諸公。”他也不等承啟說話,自己說完就是一抬手,又乾了一杯。

程毅到底年紀大些,看承啟來曆不明本不願交淺言深。他性子謹慎,又知楊衡性子最是狂妄,見他是話中到底還是帶了忌諱便欲止住楊衡話頭,隻抬起酒杯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且飲了此杯再做議論。”

承啟笑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卻未說不在其位不可議其政。實不相瞞,在下幼年曾學過一些河洛之學,我觀楊兄眉宇間有憂色,必是今科不得誌,但楊兄氣宇軒昂,若是三年後再會文,未必不能得了‘龍頭之望’。”

他一語既出滿座皆驚,楊衡被訓誡的事在座諸人沒有不知的,現在被承啟輕輕一語點破,大家也顧不上喝酒了,隻傻傻的端著酒杯盯著他瞧,楊衡更是用手指著他驚道:“你……你怎知……”

承啟故意笑著搖搖頭:“雕蟲小技,不足為外人道耳。”

他這是利用卜術這種神秘學來先發製人了,承啟心裡想的明白,欲要取得這些人信任,單憑見識和幾句詩詞是不行的,必要時他願意用一點“未卜先知”的手段,反正楊衡的卷子他看過,因那卷子太過獨特,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再說他的預言是三年之後的事情,到時若楊衡仍不能中進士,他又能打哪裡去找李信這個人去?

承啟又道:“依在下識見,省試的題目大多照本宣科刻古不化,於政事無半點益處。若無差錯,今科之後朝廷必會頒布新規,重定試卷題目。”

他話音剛落,便聽楊衡冷冷譏諷道:“若是要改題目早就改了,何必非要等到今科後?李兄莫不是唬人吧?依李兄才學想必也不是人中凡品,隻不知如今身上是個什麼功名?”

承啟淡然道:“河洛之學又不是省試題目,在下身上又何必要有什麼功名?況且此事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楊兄若不信一笑置之便可,又何必發此一問?”

楊衡也不理他,將酒杯往地上一擲,酒杯應聲裂成碎片。隻聽他道:“便是應了李兄之言,這朝堂上終也不過是一群碌碌無為的士大夫,又安懂治國之策?”

承啟眼皮一跳,這話恰恰擊中他的心事,楊衡又冷笑道:“夫士者,文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外不能抗禦敵侮,內不能治國安邦,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也!”

“警之!你醉了!”程毅見楊衡說話越來越偏激,怕他招致麻煩,忙出聲喝止。

承啟微一沉吟,也知此時與諸人交淺言深,況且此地人來人往,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淡然一笑,長身而起,拱手對楊衡道:“一語點醒夢中人,此處說話多有不便,三月初二正午,若楊兄有心,可來大相國寺尋我。”

言必,也不與其餘諸人招呼,帶著王淳徑自離去了。

一陣微風拂過,卷起桃花三五瓣,擾得蜂蝶無處眠。一時間花瓣片片灑落,淡粉淺白各般春色正落在二人的肩頭發梢。承啟與王淳在灼灼桃花中並肩同行,見此景不由璨然一笑,轉頭對王淳道:“好一處勝地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