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睿打馬到了望春門的時候,王淳和棗紅馬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她心裡著急,知道怎麼追也是追不上,卻不知這個人是打算從東角樓遞牌子走還是準備從宣德樓那邊硬闖進去,猶豫半晌,總算想起王淳的目的地是承啟和他的慶寧宮,當下便拿定主意,調轉馬頭沿著馬行街朝東華門方向一路馳去。
王淳卻與她想到了一處,入了東華門右轉便是慶寧宮前階,可以說是從內城到慶寧宮最近的一條路。若是運氣好遇到值守的是熟人,幾乎可以不用驚動在紫宸殿值守的諸率府侍衛,在大內巡邏了五年的王淳對此熟門熟路,沒有多想就選定了這條路線。
待跑到了東華門前,王淳才意識到事情沒他想的這麼簡單。
先不說他此時已經離開了諸率府衛隊,進出宮門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自由,單是那灰頭土臉的麵容以及身上明顯被人用鞭子抽過的痕跡就足以令守備的侍衛向他投來警惕的目光。王淳的模樣他們自然認識,但他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名剛下戰場的士兵。諸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心中不約而同的閃過一個念頭,立時所有人都緊張起來,難道……殿前司衛隊出了什麼變故?
便有人持槍攔住,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擅闖東華門!”
王淳四下一望,隻見又有幾名侍衛持著兵刃圍了上來,他心中已經拿定主意,也不下馬,隻在馬上拱了拱手,答道:“下官乃是殿前司翊衛郎將王淳,有急事要麵見太子殿下!”
在初聽到鄴郡君去世的消息時,王淳的腦子轟的一下便炸了,鄴郡君雖說是因生育而去世,端睿講的時候卻是語焉不詳,兼之對他恨意甚深,王淳心中不禁便要懷疑這事是不是承啟故意一手造成。他口裡雖替承啟辯白,心裡卻清楚這位太子殿下為了實現目的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當下頭腦一熱,憑著一腔血氣就直奔慶寧宮要找承啟問個明白,眼下見眾人虎視眈眈的盯著他,他也明白擅闖宮門是掉腦袋的大罪,心中倒躊躇起來了。
這一猶豫,那些侍衛更不會讓他進去,先前那人便喝道:“有急奏當送銀台司呈報中書!何故擅闖東華門?還不下馬伏罪?”
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卻見遠遠一匹白馬馱著一名少年飛馳而來,馬蹄過處帶起滾滾的煙塵,少年到了東華門前也不勒馬,也不管眾侍衛手中刀槍,直朝著諸人衝來。眾人猝不及防之下被馬蹄衝得連忙閃躲,少年更抬手揮鞭照著人沒頭沒腦的抽下來,口中喝道:“我乃是端睿公主,要入宮見我二哥!誰敢攔我?”一麵喊一麵躍馬進了東華門,方才勒轉馬頭停了下來,手持腰牌朝王淳喊道:“王淳!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我吩咐你的事你都忘了嗎?!”又衝著目瞪口呆的眾侍衛傲然笑道:“擅闖東華門的罪名,若有人問起來,你們便說是端睿公主做的好了!”說罷,抬手抽了坐騎一鞭子,直朝慶寧宮馳去。
眾人大眼瞪小眼,端睿公主的淘氣任性在建寧朝是出了名的,這種擅闖宮門的事情依她的性子也不是乾不出來,偏偏文宗極寵這個最小的女兒的事情也是儘人皆知,再大的罪名,端睿一掉眼淚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下見她把這擅闖宮門的罪名一力扛了,有眼色的便知道此事已經稀裡糊塗的就此了結,沒眼色的還在那裡猶豫究竟要不要去追趕。眾人想法不一,都打算等彆人領頭自己再跟上,這一猶豫之下反倒亂了陣腳。
王淳見狀,哪還肯等這些侍衛回過神來?他也顧不得在宮中騎馬大不敬的罪名,當下緊隨其後,好容易才追上這位脾氣急躁的小公主。
到了慶寧宮前階,端睿跳下馬,將韁繩隨手一扔,也不去看跟上來的王淳,徑自朝後殿方向走去。她現下身著布衣,又是男裝打扮,加上頭發蓬亂麵有泥灰,與平日裡宮裝的樣子大相徑庭。侍衛們見這少年不管不顧的似乎要硬闖,正要喝止,恰巧見到王淳從後麵追了過來,他們雖不認識端睿,對王淳卻再熟悉不過,都知道他是當今太子殿下麵前一等一的紅人,隻不知這是唱得哪一出戲。王淳見諸人發怔也不好多做解釋,隻道:“還要煩請諸位替我通報,就說端睿公主與翊衛郎王淳求見太子殿下!”
端睿冷哼一聲:“什麼通報不通報的?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要等你自己去等!”抬腳就走,諸人這才知道這位看上去其貌不揚的邋遢少年就是當今建寧皇帝最寵愛的十九娘,攔也不好攔,勸也不好勸,便有人借著護衛公主的名義緊隨其後,有人急匆匆的跑進去報告承啟了。
此時已近戌時,承啟卻還未休息,後殿的紗窗內隱隱透出昏黃的燭光,侍衛們忙亂的腳步聲令他心中一驚,他也不肯喚太監詢問,自己推開殿門向外喚道:“何事如此喧囂?!”
門外便有人答道:“回稟殿下,翊衛郎將王淳與端睿公主眼下正在前階候著,要見殿下。”
他嘴上說是候著,心裡卻明白,此時王淳與端睿怕都已經走到中殿了。
乍聽到王淳名字,承啟心中不由一緊,又聽到端睿也跟著跑來,他心中立刻半驚半疑。驚的是王淳為何要在此時冒著禁令硬闖宮門,疑的卻是這兩個人為何會湊到了一起。正猶豫間,隻見兩個身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同著一群忙亂的侍衛一齊闖了進來,不是王淳與端睿又是哪個?
二人這時也已經看到了承啟,不由停下了腳步,三人各懷心事麵麵相覷,誰也不肯先說半個字。王淳一心想問承啟鄴郡君為何會逝世,承啟卻是在疑端睿為何會和他一起闖進來,倆人的模樣還像是從土裡撈出來一般,端睿一雙眼睛看看王淳又看看承啟,她心裡琢磨的卻是承康的話,難道這個看上去很粗蠻的大個子真的讓二哥那麼掛心嗎?
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王淳總算回過味來,眾目睽睽之下無論什麼話他都是不能問出口的,靈機一動連忙跪倒在地,抱拳道:“王淳有急事要麵見殿下,不及通報失了禮數,還望殿下恕罪!”
承啟咳嗽了一聲:“夜闖禁中罪不容誅,若恕了以後豈不是人人都要效仿?法令必將形同虛設!”一麵說,一麵拿眼瞅向端睿。他這話說得光明正大無非是因為當著諸侍衛的麵,袒護的事情不好做的太過分,心裡卻是著實希望端睿此時能夠站出來求兩句情,他好借個台階下了饒了他。然而端睿年齡尚小,平時又是單純任性,心思絕沒她這個二哥百轉千回,見到承啟不肯恕王淳的罪,倒覺得二人之間坦坦蕩蕩,不像有什麼偏愛偏私的醜事。這想法一有,她便站在那裡發了呆,心裡隱隱怪承康胡亂猜測小題大做了。
承啟見妹子隻傻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心裡也知道指望她出來救場怕是癡心妄想,隻得又乾咳一聲,厲聲道:“事有輕重緩急,擅闖宮門的罪責先記下,你若報上的不是什麼急務,數罪一並罰!”
說罷,再不肯站在這裡讓眾人看笑話,轉身朝書房走去了。
他這是故意示人以坦蕩,一旦進了後殿,不管事實如何,隔日必能各色謠言滿天飛,書房裡說話就要好辦的多。
王淳一呆,慌忙站起身追了過去。端睿見這二人一齊走了,也不管自己守在旁邊會多礙人眼,也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她人雖小腿卻快,總算趕在承啟關門之前擠了進去。
承啟望著這一大一小的二人,麵色十分難看。
他狠狠的瞪向端睿,這個妹子真是個惹禍精,他幾乎可以想像二人是怎麼闖進慶寧宮來的。明日一早,此事必然會傳到文宗耳朵裡,說不定連兩宮皇太後也會知道。王淳,又是王淳,他費儘心思把他弄到殿前司衛隊,就是想讓他在這種流言四起的時候離是非中心遠一些,為了自己也是為他好!誰想莞兒剛剛去世流言漸漸平息,這家夥竟又不管不顧的回來了!
他越想越氣,卻不肯先去責備王淳,反正王淳有的是時間讓他罵讓他罰,端睿卻是金枝玉葉與這個糊塗男人不一樣。承啟冷著臉,看著妹子那張鬼畫符一樣的麵容在他冰冷目光的逼視下一點一點垂下去,方才加重了語氣冷笑道:“現在倒知道錯了?”
端睿扁了扁嘴,偷眼看了承啟一眼,一臉委屈:“是這個人要見你嘛,人……人家不過是怕他進不來,才……”
話音未落,承啟已經狠狠一掌拍在梨花木桌上,直震的畫案上的碟子碗兒彈了起來,端睿吃了一驚,抬起頭望著這位一向溫和淡漠的二哥,本來醞釀了半天的眼淚也縮了回去。
承啟已是氣極。
“他是外臣,進得來進不來,與你有何乾係?”也不顧妹子一臉泫然欲泣的神情,承啟繼續冷笑,“你看看你這模樣,衣冠不整麵容不潔,哪有半點公主的樣子?我也知道你的事,一天到晚借著清河的名義往宮外溜,父皇事忙不曾管束你,你倒越發大膽,如今連這麼失體統的事情居然都敢做出來!”承啟背著手在書房中來回踱了幾步,回頭望向端睿,“難道你這金枝玉葉的公主做膩了,想要當個平民家的女子不成?”
他表麵上聲色俱厲句句曉以大義,心中卻是疑竇叢生,這二人出現的時機實在太巧,巧得很難令他相信這僅僅是一次偶然。承啟清楚這個妹子,雖說年齡尚幼淘氣任性,與外臣卻甚少來往,尤其王淳身為武將,於情於理與端睿都不會有什麼交集,但就是這麼一層淺薄的關係,端睿卻甘願扛起挨罵的後果幫助他夜闖禁中……這裡麵到底有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