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東京城南郊的獵苑大約已有近二百年的曆史,雖名義上是皇家禦苑,但建寧朝的百姓們卻都知道,除了每年八、九、十這三個月份為了供天子圍獵而禁止百姓私自入內外,其它月份卻是可以隨便出入的。獵苑入口處把守的禁兵在這些月份裡僅僅負擔看管維護之責,對百姓的捕獵並不會有太多乾涉。因此東京城的百姓們更喜歡把這座皇家園林稱為南郊獵苑以示親切。同樣在特殊日子裡才會禁止入內的皇家園林還有位於大相國寺附近的金明池,不過那裡隻有大型演武的時候才會不許百姓圍觀,相比於每年有三個月不能入內的獵苑,金明池幾乎可以說成了東京市民隨時都可以去散步消乏的場所。除了大雪紛飛的隆冬,春、夏、秋三個季節亦有歌女在金明池上泛舟彈琴。但大家都知道,金明池雖不限人遊覽,但湖中心建有行宮的小島卻是一年四季都不許平民登岸的。
雷逾淵牽著一匹白馬,沿著金明池畔的堤岸慢慢前行。此時已近中秋,也許是因為秋風蕭索的緣故,金明池兩側的遊人較夏日明顯少了許多,便是在湖中遊船上的歌伎似乎也不似以往那般有精神,絲弦琵琶彈得綿軟無力,似是敷衍一般湮沒在這繁華似錦的東京城裡。
雷逾淵索性停了步子,將馬拴在旁邊的一株柳樹上。他這已是第二次來東京城了,上一次為了護著羈縻州知州之子轍恕去太學讀書,來去路上不敢多有耽擱,在東京城裡也僅是草草遊覽,幾乎連走馬觀花都稱不上。此次前來雖是另有要事,但他的心情較上次卻是輕鬆不少,便拿定主意要好好遊覽賞玩這座建寧朝最為繁華的都市,領略領略她的特殊風情。
這金明池畔與相國寺附近便是大有不同。
許是離景靈西宮近的緣故,相國寺那邊較這裡要更顯繁華,說書的,唱曲兒的,賣香燭的,擺瓜果茶攤的,各式各樣的營生在那邊叫賣聲此起彼伏,到了這金明池畔,遊人稀少不說,連帶著做生意的人也少了許多,倒是有些字畫玩意兒的攤子擺在這裡,與相國寺附近不絕於耳的叫賣攬客聲相比,這裡的字畫攤子無一不是靜悄悄的,有人過去問才回個一兩句,一副可賣可不賣的樣子,生意就更顯得冷清了。
雷逾淵反倒覺得有趣,他外表雖是個武人,卻因為好歹也是個堡主出身,幼年時也曾學過詩書字畫,待到懂事後認為書生文章於國家無望,便將那些一一棄了,隻肯在武藝弓馬上用心,現下見這裡有字畫攤子,他心裡也好奇東京城內文人的筆法功力,忍不住隨便揀了一個看著還算順眼的攤子走了過去。
看攤子的是名白衣少年,年齡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手中正捧著一卷書看得出神。雷逾淵走過去的時候他似乎全無所覺,麵露微笑不說,口中似乎還在微微吟誦著書中的句子。雷逾淵將攤子上的字畫略略一掃,有幾幅字是狂草,寫的卻極一般,遠沒有那種出奇詭變的味道,倒是旁邊幾幅畫還算有些意思。
他隨手指了指其中一副畫,問道:“小哥,這幅畫多少錢?”
聽得有人問話,少年這才驚覺般抬起頭來,還未及答話,雷逾淵卻是一陣驚訝:“是你?!”
此人儼然就是他上一次來東京城時,在潘樓大街上遇到的那名被轍恕差點衝撞了的少年。
見對方一臉狐疑的望著他,雷逾淵這才想起上次來去匆忙又是一身戎裝,這少年和那個男子對他未必還有印象,便笑道:“之前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他實在是喜歡王淳武藝和為人,終於開口詢問道:“你的那個……朋友呢?沒和你在一起?”
擺攤子賣字畫的人卻是阿九。
王淳又是幾日沒有回來了,雖然隔日他便托人捎來話說最近又要在禁中做事,無事不便回家,但阿九心裡對王淳此時和誰在一起卻是心知肚明。以他的立場,王淳不管做什麼他都不能乾涉且無法乾涉,一想及此,阿九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酸痛,他也不願再獨自住在那個院子裡,便畫了幾張畫寫了幾幅字,趁著秋高氣爽的天氣來到這金明池畔擺個字畫攤,一來是為了賺些銀錢,二來看著這來來往往的遊人,多少能舒緩些心中的抑鬱。
他並不知道王淳承啟與雷逾淵曾有過那樣一場爭執,眼見得對方顯然認錯了人,他便笑道:“這位公子可是認錯人了?我並沒有什麼朋友的。”
雷逾淵見他這樣,也不知他是裝的還是真的不懂,也自覺問的魯莽,但想到那個男子始終不知姓名,終覺可惜,還是忍不住追問道:“就是你身邊那個個子很高,功夫很好的男人。那一日在潘樓大街上我多有得罪,正想找個機會道歉,卻不料在此遇到了。”
潘樓大街四個字卻觸動了阿九心事,他心裡略一盤算,笑道:“原來是你。”站起來與雷逾淵行了禮,又道:“恕小可眼拙,一時竟未認出。”一麵說一麵將手中書放下,“他如今剛剛升了翊衛郎,不在家中住了。”
“哦,”聽說王淳眼下不在這裡,雷逾淵心中不禁一陣失望,他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隻覺得他比上次見時似乎清減了不少,也不見那副驕傲起來神采飛揚、言辭犀利的模樣,又看到他提及那位“朋友”時臉上神情若有所失,便先入為主的斷定倆人間是出了什麼岔子,也不肯再多問一句了。
倆人又閒談了幾句,雷逾淵從阿九攤子上挑了一副字一副畫,又將自己如今在東京城內落腳的下處告訴了阿九,囑咐他轉述給王淳好請他赴這個故人之約。阿九無可無不可的應了,雷逾淵見他如此,再次斷定自己的推測無誤,便勸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他升了官職便將你拋在腦後,你又何苦如此留戀?”說完,不待阿九接話,拱了拱手告辭去了。
阿九一麵好笑的看著這個偶然遇到的“故人”匆匆離去,一麵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臉頰,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如此像嗎?”
隻可惜像與不像,卻不是雷逾淵說了算的。
京郊禦苑中。
拋下了手頭的政務,承啟比往日看起來要輕鬆不少。雖說文宗已經命令中書將待處理的政務改送到禦苑,但有哪個不識相的宰執會在皇上與太子行獵時還去故意破壞這好興致呢?呂宗賢口中喏喏,卻還是將不那麼緊急的卷宗一一壓了下來,送到禦苑的折子也多是薄薄幾頁,全部批複完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承啟一悠閒,王淳便倒了黴。
也許因為不在大內少了那許多規矩約束的緣故,承啟在禦苑中更顯得放鬆肆意。王淳悲哀的發現,這位他默默注視了那麼多年的太子殿下原來腦子裡有的不僅僅是心術政局,還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這些主意全都針對他。剛到禦苑的頭兩日王淳跟在承啟身後疲於應付,被這位眾人眼中素來嚴謹的殿下耍得團團轉。更可恨的是當他中了圈套出醜時,承啟的表情仍舊是一貫的內斂平和,有時甚至還會故意皺起眉責備兩句,隻是在責備完後依然故我的擺下各種圈套看笑話並樂此不疲。
好在馬上就要開始圍獵了,承啟既然把他視作“對策”,少不得在圍獵前要給些好處安撫一番。王淳在第三次被承啟遞過來的故意加了鹽的茶水嗆得淚流滿麵後,隻得在心中如此自我安慰。
他所有的想法都寫在了臉上,承啟在一旁看得好笑。這個傻子著實有趣,連續吃虧幾次還是不長記性,總會被同一種伎倆欺騙。也許是想起了即將開始的圍獵,也許是覺得作弄一個傻子很無趣,承啟終於良心發現般的招招手,將王淳喚了過來。
王淳不知這位殿下又想到了什麼新的點子,但承啟喚他他也不敢違命,隻得一臉警惕的一步一挪湊了過去。
“王淳,你去了殿前司這些日子,除了武藝可曾學到些其它的?說給我聽聽吧。”出乎他意料,等待他的並不是什麼新的圈套,而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王淳低頭看看承啟,那個人正舒服的靠在床榻上,睜著一雙眼睛好奇的看著他。
“……識字。”想了想,王淳也沒覺得自己學到了什麼特殊的本事,唯有那本花名冊,在阿九的幫助下,裡麵的字他倒認得了一多半。
“哦?”承啟不禁莞爾,這個傻子也會去學識字了?想到之前,二人私下相處時他曾要求王淳念書識字的事,承啟心中不由一暖,連忙直起身饒有興味的問道:“如何學的?認識了多少?”
王淳從懷裡掏出那本阿九手抄的花名冊,一麵遞給承啟,一麵將學習方法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承啟接過花名冊隨手翻了翻。冊子上的字跡尚算得上清秀,顯見得寫字的人曾讀過幾年書,而且……承啟估量了一下手抄本的厚度,心裡就皺了眉,看來那名叫阿九的少年沒少在這個傻子身上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