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夕陽已隱入重重疊疊的樓宇亭閣之中,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蕩在天際,小蟲子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中嗡嗡飛旋。黃昏裡的福寧殿看起來美麗而安詳。
承啟獨自坐在殿內,房間裡很空曠,也很安靜。太監們知道他的性子,無事時再不願多上前湊一步,久而久之,承啟麵前常在伺候的人竟是寥寥了。
張公公就是其中一個,眼見得黃昏已至皇帝仍不許人掌燈,隻管一個人坐在那裡出神,便猜到這位官家心中定是又有了什麼難以決斷的事情。他心裡揣摩著承啟的心思,湊上前去笑道:“這天色也暗了,官家若是批折子,著人把蠟燭點上可好?”
承啟被他猛的一驚,抬起頭來,待到看到眼前的人是這個伺候了自己許久的老太監方才放鬆下來,他隻淡淡的哦了一句,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張公公卻不肯離開,又道:“方才娘娘那邊派人來請,說慶國公從陝西回來了,請官家得閒過去見見。”說罷,便垂首侍立,等著承啟的示下。
慶國公三個字卻恰恰觸動了承啟的心事。這一兩年來,承康逐漸成為他的一塊心病,就算明知道這位胞弟有不臣之心,以他的立場卻隻能忍,隻能讓,隻能防備,以守待攻。他防他也算防得嚴了……承康在陝西的這些日子,他的一舉一動不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早在三日前,慶國公秘密潛回京師的消息便有人遞到了他的手上。
承康回來的消息並沒有令承啟感到太多意外,徐文玖落網,陳絳審理永平疑案已經是京師公開的秘密,承康聽說後若還能坐的住,那他隻好等著一腔心血付諸東流。隻是……承啟不由皺起好看的眉,說防患於未然也好,說是未雨綢繆也罷,他特特派了王淳去陝西,給了王淳那樣一個使命,可笑承康都已經入了宮,王淳那邊的消息卻還沒有送到。
承啟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承康是不可信的,不知從何時起,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就開始在旁邊虎視眈眈的窺伺著皇位;朝臣們是不可信的,他們心裡始終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盤算著能夠從他這個皇帝手裡得到多少好處;向太後那邊呢?也未必可信,若是真發生了手足相殘的慘劇,她身為母親,為了大局隻會默默支持活下來的那一個;還有王淳,這個最讓他頭痛也最令他猶豫不決的人,他可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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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壽殿裡,承康坐在向太後的下首位置,正眉飛色舞連說帶比劃的講著陝西的見聞趣事,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直逗得向太後與高太後二人不住咯咯笑個不停,連帶著旁邊侍立的宮女也一起莞爾,一陣陣的歡笑聲從慈壽殿內傳了出來,承啟走進去的時候,眼裡正映入這樣一番和樂融融的景象。
“官家來了。”向太後笑道,又慈愛的撫摸著承康的額頂,“康兒你也真是,這麼大人了還是不懂規矩,回京師就回京師,怎麼也不知道和你二哥提前說一聲呢?”她語氣雖是責備,卻更多了幾分憐愛。
承康站起身大大的作了個揖,笑道:“二哥恕罪,二哥恕罪。臣弟與娘娘、二哥四五年未見,也是想念的緊了,一時就忘了忌諱。不過我這次回來就帶了幾個家仆,親兵都留在了陝西讓王都指揮使暫領,應該不算犯了大錯罷?”
“你這孩子!”向太後微微皺眉,“怎麼這麼不管不顧的?現在路上也不太平,萬一出個什麼閃失……”
承啟冷眼看著這一切,承康倒乖覺,知道外臣無旨入京是朝中大忌,這一回來就先跑到母後這邊搬救兵。向太後雖然話裡沒有替他求情,但言外之意卻是讓自己網開一麵,這種時候,他又怎麼好拂了兩宮太後的麵子?一麵向承康遞了個告誡的眼神,承啟一麵開口道:“你回來的倒也是時候,環慶一路的事情,朕正好要問你。”
承康還未答話,向太後先皺了眉,嗔道:“你們兩兄弟四五年沒見,怎麼一見麵就開始說國事呢?國事哀家和娘娘可是不好去聽的,要說,你們去禦書房裡說!”
承康笑道:“娘娘莫怪,二哥日日憂心國事,見了我自然要問。”他抬頭望望窗外,又笑道:“隻是今日確實遲了,再耽擱下去就要誤了出宮的時辰,到時候又要壞了祖宗規矩,二哥且放了我,明日清早我自會去禦書房等二哥示下。”
他說的是外戚申時必須離宮的規矩,即使承康是文宗與向太後的親生兒子,隻要成年設府就不能再在宮中過夜。承啟也知道這規矩,看看天色確實晚了,方點點頭,算是允了。
待承康離去,承啟又陪著向、高兩位太後說了幾句話,正打算走開,向太後卻笑著喚住了他。
“官家一向事忙,哀家也不願多占官家的時間。這次請官家來,也是有件事想問問官家的意思。”和藹的麵容,溫和的口氣,卻令承啟再一次感到與母親的疏離。
承啟微笑道:“娘娘有什麼話,儘管吩咐便是。”
向太後與高太後對視一眼,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前日濮國公夫人來哀家處問安,說清河也到了該出閣的年紀,但京師這些宰執的公子們她一個也看不上,想問問官家身邊可有什麼配得上的人材,即便出身差一些也無妨的。”
高太後亦點頭道:“正是,出身差些的孩子隻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那就是一門好親。若是選那些宰執公子,以清河的性子,隻怕嫁過去會受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