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衡回了府邸,早有小書童捧上清茶來。他心中全是這半日審案的事,隻顧盯著茶水發怔。今天這案子實在是莫名其妙:皇帝一開始的打算明明是要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誰想卻在中途突然變了主意草草收尾。從他與皇帝接觸的幾件事上,他清楚的感覺到這位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個拿定主意後絕不會輕易被彆人左右的性子,這點從他堅定的推行常平給斂法中便可窺一斑——承啟正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措施推行著新法,全不顧那些朝臣們紛紛上書的折子堆滿了禦書房。自然,這是後話。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小書童見他眉頭深鎖,小心翼翼道:“老爺今日出去後就有客來訪了,現下正在書房候著,老爺要不要去見見?”
“客人?”楊衡一怔。他自當了官後楊府便門庭若市,昔日故交今日好友紛紛上門。起初他還每個都會一會,談古論今。時間長了也煩了,如今是能不見就不見,不是特熟悉的都教書童一概推掉,誰想如今卻又來了一位,還在書房候了一下午了。
他一邊脫去朝服換上家常衣服,一邊隨口問道:“是哪一位老爺?”
書童小心道:“問了,他卻不肯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隻自稱是姓呂,說老爺一見便知的。”
楊衡皺皺眉,也沒有再問下去。這些訪客他原不可能一一記得,來人既然等了他一下午,也足見誠意了。
書房裡一個麵黃肌瘦的中年人,一張瘦長的馬臉,穿件窄袖的湖絲長袍,腰間沒有束帶,正坐在那慢悠悠的喝著茶,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那模樣不似是什麼達官貴人,也不似讀書人,倒像是哪家的幕僚哪裡的掮客。
楊衡卻不認識他,滿心疑惑的走上前去,二人見了禮,分賓主坐下。不待楊衡寒暄開口,中年人笑吟吟搶先道:“敝姓呂,今日到訪實是有一件要緊事,這才未及下名帖,失了禮數。不過,”他話音一轉,壓低了聲音道:“在下卻是來與楊大人送一樁大好前程的。”
“送前程?”楊衡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一臉疑惑的望著這個呂姓中年人,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中年人卻不開口,隻從袖中抽出兩個信封,輕輕遞與楊衡。
楊衡疑惑的接了過來,拆開看時,卻發現是兩封奏章。他有一目十行的本事,略略掃過,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不動聲色的看完,楊衡將奏折輕輕掩上,又遞還回馬臉中年人。
這兩份奏章一份是彈劾楊衡心懷不軌,放縱有罪之人,一份則是說楊衡文學出色,明達吏事,辦案公允,推薦楊衡入中書省。兩封奏章上的禦史名字已被人用朱筆塗去。顯然,這兩封內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況隻有一封會呈到禦書房裡。
中年人見楊衡發怔,也不去問他,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在下的主人曾聽聞楊大人近日奉皇命在審一樁朝廷要案。”
楊衡又是一愣。審理徐文玖的事情他雖不敢說隻有他、陳絳、皇帝三人知道,但知悉其中故事的人絕不可能多過五個,今日才剛剛審完,便有消息流了出來,這個姓呂的口中的主人,想必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中年人淡淡一笑,道:“楊大人請放心,我家主人絕不會乾涉案情,也不敢要楊大人審案中存什麼私心,在下前來隻求楊大人一件事,若是妥了日後自有好處的。”
“你們要什麼?”楊衡隻覺得自己口舌有些發乾,對方話雖然說的客氣,卻也隱隱含著威脅,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他們隨隨便便就能拿出禦史的奏章,對宮裡的消息又是如此熟悉,這樣的人要想對付自己,簡直就像捏死隻螞蟻一樣簡單。
“小事一樁。”中年人比了個易如反掌的手勢,笑道:“楊大人隻要借機將那幾枚章毀了,在下的主人將不勝感激。”
楊衡冷笑道:“你家主人消息倒靈,居然已經知道那包裹裡的東西了。”他麵色一冷,將手中的奏折拍到了桌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回去告訴你家主人,楊衡不是這種蠅營狗苟之人,讓他去給彆人送功名吧!”
說罷,站起身來:“在下還有要事,先生請回吧!”
中年人不怒反笑,那奏折他也不去接,竟是抬手撕了個粉碎,哈哈大笑道:“楊大人好風骨!我家主人果然沒有看錯人!”細長的三角眼裡突然精光一閃,“現在主人正在京城,不知楊大人可有興趣與他一晤?也好解了心中的迷團,知道這幕後的是何許人?”
他這麼一說,楊衡倒猶豫了。
這是什麼案?這是謀反案!這種事情的主謀難道不都該躲在幕後當黑手嗎?對方居然敢如此大大方方的站出來主動約見他,沒有絲毫顧忌!這人的膽子,也實在是可稱得上是膽大包天了。
中年人拱拱手,笑道:“楊大人若有意,今日酉時請去潘樓酒店,等候大駕光臨。”說罷便頭也不回的去了。
楊衡看看時辰鐘,現在離酉時還有一個時辰,中年人的一番話正說進了他的心坎裡。這許多日來在朝堂上他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那些士大夫們有自己的交談方式,他這個初入朝廷的官員雖然目前十分得皇帝寵信,卻是什麼消息也不知道,什麼話也插不進去。就拿今日審案來說,皇帝的決斷也隻肯跟陳絳一個人講。他這個陪審的審了一圈結束,卻發現自己連為什麼要審這個案子都不清楚。
這種摸不著頭緒的感覺令楊衡心中如百爪撓心一般難受。審案審案,案情自然該越審越明,但看下午的架勢,皇帝竟是要陳絳把它審成一樁糊塗案!疑團越來越大,疑點越來越多……楊衡盤算了許久,苦笑著將手裡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儘,隨即很快便作出了決定。
既然陰謀不是衝自己而來,那麼去見這人一見又有何妨?!
酉初時分,楊衡也不帶書童,獨自一人如約來到了潘樓酒店。
他這樣做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建寧朝京師有著開國時便傳下的規矩,酉時宵禁,酉時三刻關城門。百姓們宵禁時若在外麵溜達,被士兵發現就少不得要一番審訊。楊衡現在雖有官職在身,違反宵禁禁令的事傳到禦史耳朵裡,參劾的本子也是少不了的。
楊衡卻不甚在意這些,他膽大妄為慣了,一向不愛將這些條條框框放在眼裡。酉時的潘樓酒店早就關了門,楊衡剛剛走過去,酒店門卻吱呀開了一條小縫,一雙眼睛自裡麵望了望,便聽到呂姓中年人的笑聲:“楊大人果然好膽識!”
楊衡不肯與他搭話,入了潘樓酒店,早有一輛青色篷頂的二輪馬車停在一側,中年人比了個請的手勢,楊衡也不和他客氣,剛上了馬車坐定,便立時被人捂住了口,眼睛也被蒙了個嚴嚴實實。
楊衡猝不及防被人按倒,情急之下慌忙掙紮了兩下,卻感到那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手勁奇大,一雙手鉤子似的緊緊扣著他的要害,竟是半分力氣也用不上,他心裡已經明白對方是個練家子,自己反抗也隻是徒勞,便鬆了力氣示意妥協,這才感到束縛著身體的力氣一鬆,終於掙紮著坐了起來。
隻聽呂姓中年人笑道:“此舉乃是不得已,全為謹慎之故。我家主人吩咐下來,小可不敢不從。隻是要委屈楊大人了,等見了主人小可再向大人請罪罷!”
馬車緩緩動了,京師這幾年路麵修得平整,除禦街外,全鋪了紅磚做路麵,木製車輪壓在上麵也聽不到半點聲音。駕車人顯見也是訓練有素的家奴,僅靠韁繩便將馬車駕馭的十分平穩,隻在車子急速轉向的時候楊衡才會感到車身輕微的搖晃。馬車行走的時間越長,楊衡心中越是驚心,原本還想依靠車輪碾過路麵的聲音判斷曾走過哪些小道,但顯然對方也早已慮到了這一層,車身四周竟似墊了棉花一般。看來這一次,自己還真是有些大意了。
大約行了半個時辰,楊衡感覺馬車速度逐漸放緩,接著眼睛和嘴巴上的蒙著的布也被人摘了下來。馬臉中年人的那張臉正笑眯眯的看著他:“得罪,得罪。”
楊衡揉了揉已經酸麻的手腕,心裡隻覺得窩囊萬分,卻也無奈,隻得譏諷道:“貴府的待客之道倒還真是新奇。”
便聽一個爽朗的聲音笑道:“先生多有得罪,勿要怪我為是。”隨之馬車的車簾便被一雙手掀開了,一個身著華服細眉大眼的年輕公子正站在車下,見楊衡站起來,連忙伸過手來攙扶,口中還囑咐道:“先生請仔細腳下。”
楊衡見此人如此殷勤,倒不好再拉著臉了,也忙隨著下了車。呂姓中年人在一旁笑吟吟的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家主人,楊大人,哦不,楊先生遠來辛苦,且請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