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三尺青鋒 楊衡回了府邸,早有小……(2 / 2)

江山多錦繡 貓圖案 7012 字 8個月前

那年輕公子便攜了楊衡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連聲讚好,又笑道:“果然久聞不如一見,先生的書在下全是讀過的,一心要想先生請教,這才莽撞了,萬望先生看在下求賢若渴的份上,千萬恕罪!”

他們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倒把楊衡弄的糊塗了,待那公子一說完,他連忙抽出手,躬身道:“在下雜學淺見,不敢當貴主人盛讚。卻不知貴主人尊姓大名?”

那公子與中年人對視一眼,中年人臉上露出猶豫之色,那公子卻笑了:“告訴你也無妨,我便是當朝慶國公李承康。”

“啊?!”楊衡一驚,連連後退幾步,“你,你現在不是正在環慶主持大局嗎?!”

承康搖頭笑道:“這且先不去說他。今夜酒宴有個規矩,我要與先生把酒論文,因此不談國事。”說罷,他轉過頭去,向身後幾人招手笑道:“我這還有幾個不成器的陪客,希望先生莫要嫌棄。”

便拉著一個站的離二人最近的少年笑道:“這一位在京師是赫赫有名的紈絝,唐家老三,姓唐名謙的。”

那少年笑嘻嘻的打了一躬,笑道:“在下家裡雖是做小本生意,但先生若去在下的鋪子裡買貨,卻是可以不要錢的。”

他這麼一說楊衡才明白這就是京師第一大商唐家的子孫,京師的茶葉鋪子竟有八成都是他家的,還兼做絲綢書館的生意,買賣商鋪從南往北鋪的極大,幾乎全國各地都有他家的銀號鋪子。

他還不及回禮,一個長相討喜目光精明的胖子走上前來,將唐謙推到一邊,口中道:“就你小氣,那點買賣也拿出來說事。”又衝楊衡嘻嘻一笑,唱個諾:“我……不,在下,在下姓金,也是個不成材的,家裡做得是青樓賭館的生意,先生有空可去轉轉。”說罷,一臉猥瑣的笑了。

另有一名麵容溫和,看上去年紀略大些的年輕人走過來,也不理那胖子,隻是笑對楊衡道:“在下李雲中,號九溪散人。久仰楊先生大名。”

楊衡一愣,李雲中他卻是知道的,年少時極有才華,做得一手好詞,十五歲時便高中狀元,隨即辭官不做,對先帝說隻願沉浸在書法繪畫金石篆刻中了此餘生,此言一出,深得先帝的歡心,竟就此放他去了,九溪散人這名號也是先帝禦賜的。但這位散人一入了紅塵竟聲名寥寥從此再無音訊,真如閒雲野鶴一般。今日一見已是出乎意料,更沒想到會是如此年輕的人物。

馬臉中年人也走上前來,笑道:“方才一直多有得罪,現在和楊先生賠個不是。在下呂長卿,家父便是當朝執政呂宗賢。”

楊衡更是驚詫,他再也想不到,呂宗賢的兒子竟會也扯到這些人中,還與慶國公主仆相稱,另外幾人看舉止形容卻好像是朋友樣子。他看看四周這些人,心中疑竇叢生,在場諸人都是有名有號的,卻也是三教九流,怎麼就能都混到一起去了?

承康比了個請的手勢,一行人進了大廳,承康做了主位,一再要楊衡上座,楊衡推脫不得,隻得在他身旁坐了,婢女斟上酒來,三杯過後,承康笑道:“先生雖是和我們喝酒,心裡一定早就想走了,”他隨便指指陪酒的幾人,道:“像老金,他就不認得幾個字,連家裡的賬本都看不過來;唐謙彆看長得白淨,肚裡卻沒有多少墨水,隻能哄哄女人罷了;雲中是個有學問的,但他的學問隻好爛在肚子裡;至於長卿……”承康搖搖頭,“這輩子彆想有功名,隻好去學了武藝。先生與我們,怕是談不來的吧?”

楊衡正要分辯,承康卻笑著拍拍他:“但我卻慕先生文名久矣,本想著請聖上引薦,但因此時正有一事要請教,因此才不管不顧請先生前來一唔。不知可有教我?”

楊衡忙起身,躬身道:“慶國公但問無妨。”

承康拉著他坐下:“莫要如此客氣,他們都喚我承康。”一麵說,一麵搖頭笑道,“什麼國公不國公的,不過是個虛名兒,今日既請了警之你前來,便沒有將你當作外人,何必如此。”

他不及思索便叫出楊衡的字,令楊衡心中頓時一暖,連忙屏息靜氣聽承康發問。

“我看警之的文章卻是偶然。”承康微笑道,“有一年你考科舉,不好好答卷子卻在上麵寫了一首詞,說什麼‘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我偶然聽到父皇念起,就留了意,後來看你寫《大律》,才明白你胸中的抱負,那時便起了敬仰親近的心。再後來你被皇兄所識,入仕做了翰林,我以為本朝從此會有一番新氣象,誰知竟還不如之前的模樣!”承康麵色一凝,“這就要請教,今日警之所做之事,是否有違寫《大律》時的本心?”

楊衡想要回答,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大律》……承康今日不提起他幾乎要忘了這塊墊在腳下換來了名聲與官職的磚頭。《大律》寫的什麼他比誰都清楚,主張變法、主張改革,主張以嚴格的律法來改革建寧朝遺留下來的貪汙腐敗的弊端。但入仕以來呢?他在那股看不見的力量之前竟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協。上《常平給斂法》劄子的時候,他向士大夫、向皇帝妥協;審永平疑案徐文玖的時候,因皇帝的一個命令,陳絳不顧律法對徐文玖用刑,他看在眼中卻沒有阻止……當時的主張,如今細想想,現在的自己竟一個也不曾堅持過。

當年的楊衡,當年談吐瀟灑,敢在卷子上大放厥詞的楊衡哪去了?

見楊衡垂首不言,承康亦歎了口氣:“這卻怪不得你,隻怪皇兄不會用人。”

“他用你,卻還防著你。”承康一笑,“他怕你聲名太盛,本應用你去做禦史替他監管百官,卻偏偏要你去當什麼翰林,用那些老家夥們一點一點磨你的性子,使你空有才華卻伸展不得。”承康比了比陪酒的四人,“你看他們幾個,哪個是肯被人磨性子的?若是肯被磨,憑著身家背景又有哪個入不了朝廷當不了官?雲中滿腹才華,寧願選擇鄉野……嗬,雲中,那首詩,你再唱來!”

李雲中放下酒杯,隨手取過一支筷子,也不管手裡造價不菲的官窯碗碟,敲著碗邊漫聲唱道:“……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彆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他聲音清越,溫和中帶了絲堪破世情的涼意,直唱得楊衡心坎中去。楊衡一時不由感慨萬千,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下肚去,待李雲中唱完,他才慢慢道:“我心中又怎麼不明白現在的僵局?隻是我身在朝堂上,能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唯儘心罷了。”

承康望著他,目光中帶著同情,話裡卻有幾分責備:“警之,你可明白?方向錯誤的時候,做得越多錯得也就越多。”他輕輕拍拍楊衡的肩,“承啟是個好皇帝。”他突然直呼皇帝的名諱,令楊衡不禁一個哆嗦,其餘幾人卻似見慣了一般全無反應。“他也隻能做皇帝,絕不能做朋友、親人……以及愛人。他永遠也不會信任誰,他隻信他自己,我們在他眼裡都不過是工具。”

承康有點淒慘的笑了笑:“以他的性子,警之,這段日子你想必也極委屈吧?”

過河的橋,鋪路的石。楊衡不由想到常平給斂法討論的時候,承啟曾將他推到了風暴的最前端,讓他一個人與那些士大夫們辯論爭執,隨後又憑借皇帝的威權改變了原定的法令,將他輕易犧牲掉;現在審理陳絳能躲就躲的永平疑案,他再一次被推到了前端……楊衡鬱悶的又喝乾一杯酒。承康說的沒錯,工具……在皇帝眼裡,自己恐怕隻是一件好用的工具。

“可憐那個王淳。”承康狀似隨意的拈起一顆榛子,吹去細皮,“執迷不悟的愛了那家夥這許多年,還是被送到陝西去做炮灰了。”

“王淳?王翊衛郎?”這八卦消息讓楊衡更加吃驚,“他……這怎麼可能?!”

承康笑笑,卻不肯再答話了。

唐謙笑道:“王淳是個人材,當年做東宮侍衛時起碼就救了他兩次。那個人武功好,人品也無可挑剔,卻不知怎麼就迷上了這麼個人,實在是可惜了。”

承康搖頭歎道:“警之你不知道這裡頭的事也不奇怪,我們幾個卻都是心裡清楚的。長卿的妹妹鄴郡君嫁給他為妃,受傷小產。那時候他正跟王淳在一起,鄴郡君到死也沒見到自己的夫婿,這事在當時還鬨出好大一場風波。那王淳對他也稱得上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了,他……唉,我才從陝西回來,此事最是清楚,那邊現在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每天都是提著頭過日子。試想,他若對王淳有一點心,又怎麼會把他派到那種地方去?”

“那,這些事王翊衛郎難道自己不清楚?”想了半天,楊衡還是提出了疑問。

承康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那是個聽話的傻子,不然早被他殺了。”

金胖子笑道:“確實是個聽話的傻子,可惜隻聽皇帝的話。在陝西時,慶國公當日曾送他青鋒寶劍助他上陣殺敵,他還說沒有皇帝發話,不敢收呢。哈哈哈!”

承康微微一笑:“那劍倒是我偶然得的,因為欣賞王淳的人品和人材,想送他做個護身,誰想他卻不領情。警之正好可替我鑒賞鑒賞!”一麵說,一麵命人捧上一把寶劍遞給楊衡。楊衡接過看時,隻覺觸手生寒,便知這把劍的確是一把寶劍。他把盒子放到一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把劍拔出半截,滿桌寒光四溢,楊衡轉過劍身,隻見上麵用小篆題著一句詩:“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正是古人贈朋友禮物時用的佳句。像這樣一把劍,配上這樣一句詩,再加上承康的慧眼垂青,這樣的禮物又會有哪個武人不喜歡?那王淳竟然拒絕了。

承康將劍接了過來,有意無意的望了楊衡一眼,歎道:“警之現在就如這盒中寶劍,隻要棄了盒子,劍出了鞘。”他隨手一揮,酒桌的桌角在一道寒光中應聲而掉,“銳氣之下,又有誰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