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裡,識茵已經等候了多時。
沒有賓朋滿座,也沒有高堂見證,婚車在侯府門前停下後,她被徑直送入新郎的這一間麒麟院。
觸目皆是紅色,門前兩個紅燈籠映得階下一片朦朦朧朧的緋色光輝,隨秋風輕輕搖漾在夜色裡,仿佛天地萬物都在這大喜的顏色裡沉醉。
新房中唯盛列著合巹、同牢所用的禮器,案前,識茵安靜地跽坐著,因新郎未至暫時放下了掩麵的團扇。
新郎久不至,房中近乎窒息的安靜,一旁服侍的侯府侍女低聲安撫她:“少夫人且耐心等一等,二公子很快就到了。”
她微微笑著頷首,紅燭如水,映照得少女一雙春瀾秋水的眼瀲灩生輝,惹得侍女們儘皆看呆了眼。
這位新婦子生得可真美麗啊!可惜二公子英年早逝,竟連見新婦一麵也沒見上。
再一想到郡主的打算,房中幾名知情的侍女皆不由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之事何其荒唐,也不知這位小門戶出身的少夫人能不能接受。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外終於傳來一陣腳步,爾後是門外侍女恭敬小聲的行禮聲:“二公子。”
識茵拿起障扇,橫在了臉前。
貼著囍字的門扉在寒夜微風中輕微吱呀,一道鬆竹般俊挺的身影被門外簷燈照進,投射在紅燭瀲灩的地板上。
侍女們福身行禮,團扇之後,識茵心神微凜。
郎君,他怎麼是走著過來的?
她不明就裡,隻攥著那柄金絲團扇掩去神情。對麵,新郎已經掠過了門邊擺放的多寶架,立在了桌案那頭。
他身著原為弟弟準備的喜服,倒也算合身。暗金麒麟獸紋玄衣裁剪得體,赤色織金帶扣出精瘦纖窄的腰身,身姿頎長,寬肩細腰,在被燭光暈出的一方光明裡,身如玉山華嶽。
房中服侍的儘是叱雲氏的親信侍女,自然知曉這前來拜堂是並非武將出身的二公子而是文人之姿的大公子,然而此時此刻真見了他穿弟弟喜服的樣子,也為這幾分清舉氣度而不確定起來,莫非,莫非眼前站著的不是大公子,而是死而複生的二公子?
識茵呼吸微屏。
無它,這位新婿周身的氣息實在太過肅穆強烈,令她本能地有些畏懼。
分明還沒有飲合巹,她的臉卻已赤紅如燒呢。
彼此不言,打破僵滯氣氛的是侍女帶笑的提醒:“二公子,女君吩咐過了,要先卻扇呢。”
謝明庭微微頷首,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去,輕輕撥開了新婦麵前的團扇。
籠在頭頂的影子如夜幕拂落,識茵心口微微一緊,隨後,團扇已被彆開,一張含驚帶怯的臉就此暴露在對方視線之下。
紅燭熱烈,仿佛那人灼熱的呼吸噴薄在臉上,到底是新婚,說不緊張是假的,識茵心間慢慢地就揪了起來。
倏而,她調整好心間紛繁淩亂的心緒,抬起眸來,莞爾一笑:“郎君。”
四目相對,卻都是一怔。
眼前的青年風神清令,俊朗清雅,眼凝洛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
唯獨一張冰玉似的臉,在紅燭光輝下顯得有些病弱的蒼白,倒與流言之中的“傷重”吻合。
可即使如此,她亦能明顯感覺得到,眼前的夫婿,似與去歲元宵燈會上她得見的那個不太一樣。
那晚得見的他融融如旭陽。
眼前的他卻清冷如夜月。
叫她忍不住要心中起疑,眼前的郎婿,真的是她的夫君嗎?
況且他也似並未重傷,至少方才那迫得她頭皮發麻的氣勢,就絕不可能出自一個傷重之人。
聯想到他家中還有位雙生的兄長,識茵難免心內多想。但方才他進來時,侍女們明明喚的就是“二公子”。
明燭煌煌,她眼裡的緊張情緒都暴露無遺,燭火那頭,謝明庭亦在打量這個母親口中“弟弟喜歡的女子”。
她的眼睫卷曲且長,喚他夫君的時候,就如一把鴉羽濃濃密密地在空氣中輕顫,似是怕他,可她眼睛裡折射出的光,又分明是得見意中人的欣喜。
一雙清澈如泓的眼睛,明眸翦水,正似秋水落芙蕖。
清潤秀美的長相,亦與他心中一幅未繪五官的畫像契合無比,就連那一截流暢秀美的下頜,也與她相似。
卻是弟弟的妻子。
至於這聲音……這聲音……
記憶裡的清音婉婉都掩蓋在元宵那夜的車水馬龍之下,不能分辨。他恍惚回過了神,微微頷首。
清清淡淡的一聲:“嗯。”
既見過麵,接下來的一切禮儀也都順理成章,侍女在合巹中盛上清酒,謝明庭伸手去拿,沒注意新婦尚未跟上,半方合巹輕飄飄地在桌麵打了個旋兒,倒將酒水潑出些許。
新婚之夜,這也算是不吉了,謝明庭目光微頓,識茵心底也是一驚,侍女忙將合巹酒重新斟上。
這回再無差錯,二人各自端起被朱絲繩係在一起的半方合巹,飲儘巹中溫酒。
合巹之後,這對新婚“夫婦”就算是結成了,唯剩最後一道禮儀——圓房。
識茵被侍女扶起,往湢浴去。他已先她一步起身,清清冷冷的幾個字如拋金墜玉:
“我睡在外麵。”
像是為了答疑一般,他又冷淡開口:“有些事,明日母親自會告訴你。”
“隻是,過了今夜你就是我謝氏的婦人了,我希望,你能一切以謝氏為重,新婦,汝可明白?”
這一聲冷淡中亦有嚴厲,與刑獄官審犯人也沒什麼區彆,識茵莫名有些緊張。
她小聲地道:“妾謹記郎君教誨。”
他淡淡頷首,轉身離開。這時身後忽然響起她的呼喚:“雲諫?”
謝明庭敏銳地側過臉。
她的聲音又小下去,似是新婦含羞難以為情:“我叫識茵。‘映日成華蓋,搖風散錦茵’的那個茵。家父說錦茵喻指芳草,盼我能有芳草一般美好的品質,故而取作此名。”
“我是想問……我日後,是喚你雲諫還是郎君呢?”
原是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