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庭眉宇微動,下意識想說隨你,略微的停頓過後卻道:“你既已過了門,便還是喚郎君吧。”
他不喜被當作弟弟,哪怕以如今的情形稱呼的不同不過是自欺欺人。
語罷,動身離去。
案上擺放的紅燭依舊熾熱,照得屋中漸漸升溫,識茵麵上也慢慢攀起熱意。
她聽說人都對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故而才在靜默中乍然出聲試探。
但夫君的反應也沒什麼疑點,難道是她多想?
夜色已深,侍女們又為她打水沐浴,溫暖的水流如母親的手拂過白皙的肩胛與飽滿如牡丹花萼的胸脯,沉沉熱氣襲上來時,識茵緊繃了半日的身子漸漸放鬆。
她是小門小戶出身,凡事常常親力親為,也不習慣彆人伺候。屏退侍女後,一個人靠在桶沿上想著入府以來得見的一幕幕,頭腦也像是被水浸潤一般,有些發漲。
這個夫君和她印象之中的不一樣。
也和流言裡的描述不一樣。
氣質秉性,怎麼看怎麼像傳言裡夫君的那位兄長。若不是方才她乍然喚他“雲諫”時他應得十分迅速,她便要懷疑是李代桃僵。
可她和夫君到底隻見了短短一麵,此後雖通過書信,到底不曾親近接觸過,也拿不準他是何脾性。
她又想起當日元夕燈會上的一局棋。
彼時棋逢對手,她原以為棋盤對麵的他是個光風霽月的男子,後來見麵之時,卻是個開朗赤誠的青年郎。雖說並不討厭,但也的的確確有些驚訝。
或許,僅僅憑借一麵和幾封書信就先入為主,是她錯了。
罷,既來之,則安之,她不會再回顧家,就必須在陳留侯府留下來。謝家是清貴人家,想來,不至於如此荒唐。
新婚次日,拜舅姑。
陳留侯府的家主陳留侯已去世十年,世子謝明庭以未婚為由不肯襲爵,因此說是拜舅姑,實際上能拜的也就隻有婆母武威郡主一個。
她出身涼州叱雲氏,是涼州公的堂妹,生父在三十年前朝廷平定秦州叛亂時戰死,其母也是女將,一同戰死,彼時的天子可憐這孤女無依無靠,特封武威郡主,禦賜九節鞭,表彰其父母的忠義。
叱雲氏這一支也是魏朝的老牌勳貴了,自太|祖打天下時便跟隨左右,忠心耿耿,世代鎮守涼州。也是因此,先前那位涼州公叛亂之時,太上皇並未追究到整個叱雲家族的頭上,又因其女大義滅親,及時阻止兵變,仍命她襲爵涼州公,隻是免了世襲。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又在為女帝挑選丈夫時,選了涼州公與中書丞的獨子周玄英。
換句話說,國朝的“皇後”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叱雲氏,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她將門出身,青年守寡,脾氣也不好,獨自一人將兩個兒子拉扯大,傳言看兒媳的眼光是很挑的。
後來,她選擇了小家碧玉出身的識茵,引得京中一片嘩然。加之識茵父母雙亡未過門而夫婿傷重,一時之間,京中又有罵她“喪門星”的閒言傳出。
這些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識茵早在閨中便已背過,熟稔於心,既已嫁過來,她也無一般新婦拜舅姑的忐忑,晨起梳妝後,略用了些膳食,欲往主房去。
與臥房隻相隔一道碧紗櫥的書房裡,昨夜新婚的夫婿已在等她了。
他倚在窗下的軟榻上,脊背挺直,如鬆如鶴,一條腿微微曲起,手搭在膝蓋上,左手則擒了本行軍打仗的兵書正專心致誌地看著。
——自小被譽為“神童”的狀元郎在扮演弟弟一道上自也天賦異稟,除卻原本冷厲的性子,近乎無所破綻。
褪去了昨夜的玄紅喜服,更為貼身的箭袖開胯袍勾勒出青年郎君精瘦雄健又無一絲贅肉的軀體,四肢修長,身姿偉岸,賞心悅目。筋肉內斂的走勢中似蘊著無儘力量,的確像個武將,不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識茵隻抬眸看了一眼便低下眉去,昨夜那詭異的猜想由此由消弭一些。
謝明庭將新婦子的猜疑看在眼中,隻淡淡一擰眉:“走吧。”
二人並肩往臨光院中去。
武威郡主心情不錯,麵上笑盈盈的,接了新婦的茶後,又將早已備好的石榴紋紅玉手鐲與她戴上:
“你既和麟兒成了婚,便算是我們陳留侯府的人了。我沒有女兒,你既嫁過來,我便將你當作女兒一樣疼愛,盼你日後,能與夫婿恩愛白首,孕育子嗣,早日為侯府開枝散葉。”
婆母和藹可親,一點兒也不是傳聞裡的暴躁驕縱,然提起生子之事,識茵少不得做出些羞赧之態,羞答答地朝身側芝蘭玉樹一般的夫婿看去。
昨夜,他們並未圓房。對於這位“夫婿”,她還有一肚子的疑惑。
既是內宅之事,必然瞞不得婆母的,不知婆母此時提來是在敲打什麼。
謝明庭自知母親打的主意,然當著新婦含情脈脈的眼神,也無法出言辯駁,隻麵無表情,似乎不曾聞見。
武威郡主在心裡惱他忤逆,麵上笑容慈愛:“好了,新婦害羞呢,麟兒你先下去。”
——陳留侯府雙生子,一名明庭,小名鶴奴,字有思;一名雲諫,小名幼麟,字仲淩,郡主常以“麟兒”稱之。
謝明庭起身,轉身即走。
識茵將他的冷淡看在眼裡,有些尷尬,又有些失落。
誠然她來時是做好了吃苦的準備的,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夫婿不是傳言裡那般傷重,卻似完全換了個人。
她原想著,若他真的傷重她也會安安分分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守孝完成後再離開。
現在看上去她倒似不用守孝了,不過以他對自己的冷淡,興許將來會和離?
“你是不是好奇,你夫婿為何變得這樣沉默寡言?”
武威郡主的聲音在身前響起,識茵回過眸,眼中恰到好處地蘊出了幾分傷懷。
“其實你們之前也見過,雲諫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武威郡主歎著氣說,“是,如你所見,他沒有如傳言中那般重傷,那是因為他在江南替聖上辦事時,他最親近的朋友替他擋了一劫,然後,他的性子便成這樣了。”
識茵一驚,想起當日燈火重重中眉眼含笑、意氣風發的青年郎,再一想到如今這個冷漠孤僻、幾乎不與外人交流的青年,心臟處也如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生出絲絲悵惘。
原來,夫君他竟是、竟是遭遇了友人的死才性情大變的麼?
見瞞過她,武威郡主又趁熱打鐵地道:“你放心,他隻是難以走出友人的死而已,絕不是不喜歡你。”
“夫妻間過日子還要多磨合,既然他性子冷淡,你就得多主動些、多體貼他些,爭取早日把房圓了,生個大胖兒子給母親抱。阿茵,明白否?”
她說得太直白不過,識茵麵上也不由得暈出紅霞。
她沒那麼矯情,既為人婦,夫妻之事是少不了的,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新婦知曉了。”她低聲地應。
不過話雖如此,一個多時辰後,她回到房中,麵對著婆母差人送來的一挪有關夫妻房|事的書籍,還是有些臉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