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做什麼?”
燭光將她的影子送到卷宗上,識茵進去的時候,謝明庭頭也未抬。
“我看郎君久未睡下,擔心衾被會不會薄了。”識茵走過去,如實答道,視線瞥到他手臂下枕著的是一卷案宗,不由得微微一愣,“郎君喜歡刑獄?”
謝明庭看的正是一卷州郡上送來複核的案子,因她過來時再想遮掩已經晚了,索性未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是長兄處理過的案宗,我隨意翻了翻,案情複雜,一時看入神了。”
實則也不是什麼大案子,但大理寺和刑部、禦史台一直爭個沒完,聖上本有心赦免犯人,也被禦史台那夥人以君權不能大於律法否了。
他知道聖上是想用這樁案子撬開改修刑法的口子,寄重望於他。又因為弟弟的“死”,放了他一個月的假在家陪伴母親,遂將卷宗搬到了家裡。
眼下,他就是在為此案於法條上找到更多論據反駁禦史台。
書案上除了那案宗全是謝雲諫留下的兵書,加之白日那件事,識茵不疑有他,笑盈盈又問:“對了,說起長兄,今日怎麼不見他。”
“妾初來乍到,也應一並拜見才是。”
謝明庭隨意扯了個謊:“長兄初入大理寺,事務繁忙,近來似是為了修訂刑法而住在官衙裡,故而不得見。”
“不急,等他回來,我再帶你一並去拜見。”
識茵沒有再問,見他已脫了外衫,又取過搭在一旁衣架上的袍子披在他肩上,口中很自然地叮囑:“已經入了秋呢,郎君夜裡莫要貪涼,受了風寒可不好。”
少女的手有若柔荑香軟嫩滑,牽衣落在謝明庭肩頭卻似有千鈞之重,他微微一顫,終究忍住了拂開她的衝動,這才回眸向她投去了第一眼。
她亦已更衣,純白中衣上隨意搭著件玉色舊衣,白日盤起的婦人發髻也已完全放了下來,柔順的青絲如瀑落在她苒弱的肩上,脖頸流淌著玉一樣的光輝。
視線相觸,對他微微一笑,杏眸璀璨如星。
不知怎地,白日見過的那抹瑩白此時重新躍進了腦海之中。謝明庭眼神一暗,彆過視線。
他回過身,依舊看著那方卷宗,識茵便在旁坐下,替他做些研墨添香的活。
那股茉莉花胰子的清淡香氣又在鼻尖盛放,如同一小簇微弱火苗鑽進心臟裡,吞噬棉線般啃噬著血肉,使得他無法再聚精會神。
相對無言,被燭光圈出的一小方天地裡隻聞得見燭火蓽撥的微聲。識茵枯坐無趣,見他目光始終一錯不錯地落在那案宗上,不禁開口:“郎君……”
“嗯。”
“是什麼案子啊你看這麼久,可以,可以說給我聽聽麼?”
謝明庭猶豫了一瞬,想來聽聽普通婦人的見解倒也不錯,遂告訴她:“是樁殺人的案子。”
“登州有一孤女,於母喪期間被叔父做主許給鄰村的男子,因聽說男子貌陋,遂起殺念,力不夠,傷一指。”
“官府傳喚後,此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而聖上去年曾頒布一道敕令,規定囚犯在官府用刑之前自首的可以減罪二等,官府認定其有自首情節,判為流放。隻是,案子遞到大理寺複核時起了些爭議。”
識茵想了想,道:“是因為她和那男子的婚姻關係?”
魏律禁止親親相殺,謀殺親夫屬於十惡不赦的重罪。
想了想又道:“應該不止於此吧,既是母喪期間許婚,又未完婚,這婚姻不合法,隻能算作是凡人相殺,可赦。雖然《魏律》說謀殺未遂傷人者絞,但郎君既說她有自首情節,減罪二等判為流放也是合理的,如何會起爭議?”
她的聰慧與對律法的熟知是謝明庭不曾想到的,一時倒也刮目相看,忘記二人尷尬的關係解釋道:“認定自首依據的是聖上的敕,大理寺與禦史台則認為,敕令不能淩駕於律法之上。”
簡言之,這樁案子真正的爭議點在於,究竟是律法大於天子的敕令,還是天子敕令大於律法。究竟臣權大於君權,還是君權大於臣權。
聖上是個女子,太上皇鐘情太上皇後不肯納妃,二人隻有一女,遂立為帝。然以女子為帝終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隻是因為太上皇的強硬手段才將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眼下太上皇退位雖已三年,聖上也與群臣們維持著表麵上的風平浪靜,實則一直在暗暗角力。
這個案子,就是如此。
識茵聽出了弦外之音。不過那是官府大人們需要頭疼的問題,與她無關,她隻是道:“所以長兄這些日子沒有歸府,就是因為這個案子?”
謝明庭微微頷首,眸光不著痕跡地掠向她:“你好像很關心長兄。”
初來乍到,識茵自不可能提母親的事,她麵不改色地答:“隻是想瞻仰瞻仰狀元郎的風采罷了,身為新婦,本也該拜見長兄。”
瞻仰?謝明庭想,她也聽說過他麼,她以為他是什麼樣的人呢。她不知道自己身為弟媳理應避嫌麼,為什麼要瞻仰他。
他很快意識到這問題的無趣,眉宇微動,回歸方才的話題:“你對律法倒是了解。”
尋常的閨中女子,多學詩文以怡情,或是算術或是管家,倒很少有人去學習律法。
顧氏女對魏律鑽研得頗為透徹,顯然是深入了解過。
她抿唇一笑:“先父走時,家無餘財,唯剩圖書滿架。妾不過閨中無所事事,隨意翻翻罷了,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