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向你們講述的,不過是一個故事。儘管這曾經是我的經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每一個人的經曆,但凡有些波瀾曲折,多半都會成為人們口中或有趣或無聊的談資,已供閒暇時可有可無的消遣。而我之所以稱它為故事,也不過是因為——每當我這樣向旁人敘述時,總會有灑脫的快意,仿佛那些與我血脈相連休戚相關的人已形如陌路般生疏,那些銘刻心間夜夜入夢的往事已是不曾觸及般久遠,而那些錐魂蝕骨的愛與恨也不過是點綴在故事間蒼白而疏離的華麗詠歎,給人以淡漠到事不關己的錯覺。請記得,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個故事。
故事的開始,我曾經是一個公爵之女,但也僅止於曾經。
在我還幼小的時候,每當我這樣告訴旁人,他們的目光總會瞬間的僵直,而後遊移著微笑。那是發現了瘋子的眼神——夾雜著恐懼與憐憫的深深厭惡。
當我剛剛明白這一點時,我會衝上去對著那眼神的主人廝打,同時尖叫著為自己辯護。可不久,我便明白,一個正常的人永遠不需要申明自己的正常,而一個嚎叫著“我不是瘋子”的孩子隻能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個瘋子。
於是,我慢慢學會安靜,安靜地接過破舊的衣衫,安靜地聽從仆從的責斥,安靜地做著汙穢的下等家務。於是,他們漸漸習慣於我的安靜,就像習慣一個灰暗肮臟的陰影。
啊,對不起,也許是我太久沒有講過這個故事,以至於忘記了我應該先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叫做仙度瑞拉。當然,或許你們更習慣少時人們對我的稱呼——灰姑娘。
這真是個貼切的稱呼,我渾身上下總是蒙著一層塵土與汙垢,灰濛濛的一片模糊,人們從不曾留意我的相貌,如同我對自己身世的一知半解。
我的父親,是一位高貴的世襲公爵,他有著一個世家出身子弟所應有的一切——英俊的眉目,高雅的儀態,紳士的風度,以及美麗的情婦。他一年中的大多數時候,都周旋在眾多的情婦之中,來往於各處的私家莊園、名勝風光與消閒聖地。不過偶爾,他也會回到家傳的古堡中,與自己的妻子女兒們團聚。在這些時候,我會有幸在空寂的回廊上與他相遇,侍立在一旁目送他優雅地走過,他的身上有清爽的煙草薄荷氣息,混合著高級香料的濃膩,會觸動我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但我從未打算去細究追尋這記憶,每當父親的氣息散去,我也會放鬆恭敬地交疊在身前的雙手,繼續去做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
在十歲那年,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想儘辦法混入餐廳,為正在享用晚餐的父親斟了一杯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既沒有驚訝也不曾震怒,隻是淡淡吩咐管家:“什麼時候開始用這麼小的傭人的?以後不要讓她出現在餐廳和客人麵前。”他的目光掠過我是毫無停留,而是繼續安靜地細細品嘗桌上繁複而精致的道道菜肴。
原來,比厭惡更傷人的是冷漠,比憎恨更可怕的是遺忘。
從那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做過有關母親的夢。
在我幼年的夢裡,最常出現的便是母親,她披著淡金色微鬈的長發,會用湛藍如同晴空的眸子凝視我,會溫柔地擁抱親吻我,微笑如同所有母親般充滿了寵溺,卻又有貴族女子笑不露齒的矜持。而這所有美夢的源頭,是我的繼母與妹妹們。
我喜歡她們。是的,你們並沒有聽錯,我喜歡我的繼母與妹妹們。就像是一個貧窮孤苦的孩子,對父母、爐火、新衣、糖果……一切美好卻又不曾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事物一樣,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歡喜與向往。
我的繼母便是幼年夢中的母親投在現實中的幻影,一樣的美麗與溫柔,卻隻肯將微笑疼愛賜予她的兩個女兒——凱瑟琳和伊莎貝拉。哦,她沒有虐待我,當然沒有,她隻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經有一段短暫的婚姻和另一個女兒,卻從來不知道那個女兒就是我。我曾幻想,也許她知道了,會給與我更多的憐憫與照顧,因為她是一個最最溫柔與善良的人——是的,我當然知道,因為她像我的母親。
凱瑟琳隻比我年幼兩歲,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與溫柔,像是暮色中半開的菡萏,不勝嬌羞的風情。我們是秘密的朋友——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還記得她是怎樣對我露出缺了門牙的可愛笑容,怎樣對著我打碎的花瓶哭泣並承認那是自己的錯誤,怎樣與我分享草地上明媚的春光和夏日裡溪水的清涼,怎樣伏在我耳邊輕輕說:“我很喜歡仙度瑞拉,所以我以後叫你仙蒂好嗎?如果仙蒂也喜歡我,那以後就叫我凱西可以嗎?”
我灰暗汙濁的生命因為她而打開了一扇窗,透進了陽光與花香,儘管陽光並不是為我而播撒,花香不是為我而飄散,卻成為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暖與美好。雖然隨著我們的長大,那些繁複的禮儀、沉悶的課業、仆從的監視使我們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可她投給我的笑容永遠如稚童般純真可愛。
我是多麼多麼地喜歡凱瑟琳!當然,我也喜歡伊莎貝拉,儘管她是一個任性而被寵壞的孩子,但也隻是個孩子。是沐浴在陽光下長大的小小玫瑰,就算是帶著刺卻一樣的動人可愛。而在灰暗的角落中長出的毒蕈,即便再美麗也是危險的誘惑。
時光如水,漸漸洗脫了凱瑟琳身上的稚氣與青澀,如同清風吹開了桃蕊,春色觸動了薔薇,她慢慢綻放開來,明媚鮮活地綻放成所有人的心田——眉尖點染了山黛,眸光沉澱了湖波,杏色的唇微啟像是櫻瓣,纖細的腰肢柔軟如同蓮蔓。可唯一沒有變的,是她向我微笑的時嘴角弧度,像是小孩子噙著糖,純真而甜蜜。
她已經十六歲,卻依舊喜歡唧唧喳喳地說話,纏著人:“仙蒂,管家說明天就要下雪了,我們今天去花園采百合花好嗎?如果它們明天被埋在雪裡,一定很冷,說不定會凍得哭了。”我不願也不忍拒絕她的要求,卻不得不開口:“凱西……小姐,你知道我不能,如果我今天不把衣服洗完,一定會受到懲罰的。”她微微皺起眉:“我們已經說好了——請不要再叫我小姐好嗎?為什麼仙蒂總是有這麼多家務要做呢?彆人都在做什麼?”我無奈地微笑起來:“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無論是什麼,我們都要努力完成對嗎?就像你要彈鋼琴和學跳舞一樣,我的分工是清洗家裡的衣服。”最後一句話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托起腮,皺緊眉頭看著屋角的鋼琴:“媽媽要我今天晚飯後彈《夜曲》給她聽,真是討厭。”她歎口氣,向我攤攤手:“這樣好不好,仙蒂去洗衣服的時候我在這裡練琴,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采花?”我點一點頭,她於是再次歎氣,帶著令人心軟的愁容坐到了鋼琴前。
城堡中有好幾口井,但一次次絞水實在繁瑣,所以我總是去城堡稍遠處的森林小溪邊浣洗衣服。冬日的溪水徹骨冰冷,但浸透了冰水的手指被風一吹,卻讓人有灼燒般熾熱的錯覺,風頭如刀,在手上割出的一道道小傷口像小孩子的嘴,呼喊著讓人看到其中嫩紅的肉色。
冰冷、灼熱、刺痛的交替,最終隻能是麻木,用仿佛不屬於自己的手,將那些刺繡精致蕾絲繁複的衣物一件一件細細洗過。
有馬蹄聲自身後傳來,我下意識地回頭——神駿昂揚的白馬,清峻挺拔的少年。他略顯局促地跳下馬,走近幾步,蹲身與我平視:“小姐,請原諒我的冒昧。我的名字叫做亞瑟,今天與幾個朋友相約出來狩獵,卻因為追逐一隻雪兔而和他們走散並迷了路,你可以告訴我這裡的具體位置或者離這裡最近的市鎮嗎?”
從未有人這樣平等而溫和地與我說話,即使是凱瑟琳與我相處時也總帶著孩子般的頤指氣使。如同所有少女一樣羞澀而尷尬地,我悄悄將沾滿泥濘的雙腳與通紅微腫的雙手藏到身後:“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離這裡最近的市鎮,但您看得見那座宏偉的城堡嗎?它屬於斯賓塞公爵,而這片森林和附近的莊園都是他的祖產。”或許真的是走得太遠了,我抬起頭,隻看到城堡淡青色的城牆與箭塔。
他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微微點頭:“哦,斯賓塞公爵,藍血的貴族。”藍血,這樣高貴的詞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有微微的嘲諷,他忽然有些好奇地追問:“難道他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所謂粗俗的紅色?真是不可思議,上帝啊,他不會是傳說中的吸血鬼吧!”我睜大眼睛看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笑出聲來,他亦是微笑:“美麗的小姐,請不要把這些話告訴彆人好嗎?也許我今天要在那裡借宿一晚了,要是被主人知道我識破了他的身份,我說不定要永遠留在城堡陰暗的地下室裡了。”
美麗的小姐——他說的如此輕鬆而隨意,仿佛理所當然——第一次,我感受到原來我也可以與人平等相待;第一次,我知道了原來我也可以美麗動人;第一次,我的臉上因為羞澀而不是憤怒湧起了潮紅;第一次,我這樣與人接近,一個清澈明朗的翩翩少年。
或許是注意到了我暈紅的雙頰,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轉換了話題:“我想我需要一個人為我引薦一下,你願意帶我進城堡嗎?”我低頭整理著才洗了小半的衣服,微微猶豫卻仍舊下了決定:“好的,但請您先等我把衣服裝起來。”胡亂將或濕或臟的衣服堆在柳條筐中,我起身正欲背起,卻被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接了過去,他依然微笑著:“一個真正的紳士怎麼能看著一位小姐工作而無動於衷呢?”妥帖地將柳條筐安放在馬背上,他彬彬有禮地向我微一躬身:“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我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們,微微蹙眉:“如果你的朋友們一直找不到你,他們會怎麼樣?”他揚眉示意我看旁邊的一棵樹,原來樹乾已經刻上了城堡的所在和他的名字,而樹枝上極醒目地係了一條刺繡精美的綬帶,他牽起馬韁,問道:“細心的小姐,那麼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當我看到城堡外大片在冬日中依然鬱鬱蔥蔥的草地時,心中忽然湧起了絕望,也許這會是我生命中最快樂而美好的旅程,可它剛剛開始便已經結束。
身邊的亞瑟微微皺起眉頭,好像他正在凝視著明媚而奪目的太陽,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凱瑟琳,這個淘氣的孩子,她並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留在房間裡練琴。
凱瑟琳也發現了我和亞瑟,她帶著興奮與些微的遲疑向我們揮著手,炫耀般捧起散落在草地上的卷心百合。純白的塔夫綢長裙綴著雪尼爾紗,精致繁複的蕾絲花邊散落在裙擺上,仿佛灑落一地的百合花瓣,而凱瑟琳是生在這花心中最嬌嫩可愛的蕊。
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奔向我,而是佇足在原地,帶著好奇與羞澀悄悄向我們打量。亞瑟帶著迷人的微笑——正像他迷惑我一樣,我清晰地看到了凱瑟琳眼中的意亂情迷,他微笑著問候凱瑟琳:“美麗的小姐,請原諒我冒昧的打擾。我迷失在了您父親的森林中,幸而遇到了這位好心的小姐願意將我帶來您的城堡。那麼,您是否允許我在這裡借宿一晚呢?”
凱瑟琳的微紅的雙頰像是玫瑰花瓣上浮動的流光:“對不起,我並不能答應您的要求,我必須要問問媽媽。”亞瑟點點頭表示理解,向她躬身致意:“無論如何,謝謝您的好意,斯賓塞小姐。”凱瑟琳輕輕咬著嘴唇,這是她猶豫不定時的小動作,讓人覺得憐憫而又可愛。她遲疑著向亞瑟伸出手,少女的手柔嫩而嬌小,笑容羞澀而動人:“您可以叫我凱瑟琳。”亞瑟執起她的手,輕輕烙上一吻:“謝謝您予我這榮幸,凱瑟琳小姐。如果您願意,請稱呼我為亞瑟。”凱瑟琳的臉紅得像要燒起來一樣:“亞瑟,請您隨我來。”
他們本已走出了幾步,亞瑟卻回過頭帶著歉意向著我:“小姐,您是否願意幫我把喀邁拉牽到馬圈裡,我拜訪過斯賓塞夫人後會去看它的。”凱瑟琳也轉過身來:“不用這麼麻煩,仙蒂,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會叫管家派人過來的。”她向亞瑟微笑:“我們的馬夫會很好地照顧喀邁拉的,您不用擔心。”亞瑟也微笑起來:“那麼麻煩您了,仙度瑞拉小姐。”我有些僵硬地搖搖頭,帶著我的身份所應有的恭敬,聲音卻哽在喉嚨中:“這是我的榮幸,亞瑟……先生……”
紛亂的馬蹄聲打斷了我淩亂的話語,一支馬隊正向著城堡極速奔來,為首的青年男子帶著焦慮而惶急的神情,在看見亞瑟時驟然放鬆。他翻身下馬,單膝跪下來:“尊貴的王子殿下,請原諒我們的失職,感謝上帝您平安無事,否則我隻能去地獄中贖罪了。”
亞瑟……不,是王子殿下扶起了他:“涅琉斯,請不要自責了,這完全是我自作主張的錯誤。”他轉身向凱瑟琳微笑:“對不起,凱瑟琳小姐,看來我向你隱瞞了一些事情。原諒我必須立刻回去了,那麼作為道歉,您與您的家人是否願意來我的宮殿,參加半個月後的一場小小的舞會呢?”凱瑟琳還沒有從驚訝中蘇醒過來,帶著詫異與疑惑,她問道:“舞會?”王子殿下繼續微笑:“是的,一個小小的宮廷舞會,屆時我會為您引薦我的父王和母後,您願意前來嗎?”凱瑟琳迷惘地看著他,帶著夢幻般的輕柔:“當然,我很願意。”王子殿下點點頭,從我的手中牽過那匹叫做喀邁拉的白馬,並在侍從們的協助下認蹬上馬:“那麼,我必須要告辭了。半個月後,我將榮幸地恭迎您的光臨。”
馬隊已消失在樹林的深處,我卻依舊輕輕咳嗽著,仿佛亞瑟離開時馬蹄揚起的塵土還漂浮在空氣中,而凱瑟琳隻顧興奮地搖動我的肩膀:“哦,親愛的仙蒂,你也聽到了不是嗎?亞瑟邀請我去參加舞會啊,他還說要為我引薦國王陛下和王後殿下。”她的臉上漾著紅暈,如同天邊的晚霞一樣動人:“上帝啊,亞瑟……王子殿下……邀請我去舞會。”她像小孩子一樣跳起來:“我要去告訴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