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家將舊部早就改口,喚她作“娘娘”。
隻有他,始終喚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對阿錦來說,主人永遠是主人。”
“我不改。”
記憶陡然散去,眼前是吳氏驚恐卻強作鎮定的麵孔。
葉碎金伸出手去,宮人忙攙扶。她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吳氏的麵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誰的孩子?”
段錦出征時她剛有孕,段錦出征兩年,那孩子已經周歲。
愛屋自然會及烏,葉碎金親自賜名段麟——段錦的麟兒。
吳氏掙紮的動作猛地滯住。
“是、自然是、是將軍的孩子啊。”她哭起來,梨花帶雨,“我和麟兒,是將軍留在世間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樂女,唱念做打俱佳。
葉碎金抬抬手,有宮人上前鉗住了吳氏的下頜,另一個宮人手裡舉著白玉似的長頸瓷瓶。
瓷瓶裡是什麼,可想而知。
吳氏的眼睛快瞪出來了。
她始終不相信皇後會殺她。名義上,她是段錦的兒子的親娘。
皇後怎麼會殺段錦的兒子的親娘!
“阿錦自己就是孤兒,對無父無母的孩子最是憐憫。”皇後平靜地述說自己錯漏的發現,“那孩子若是他的,他臨戰前定會將你托付給我。便他什麼也不說,也會放心,因為還有我。”
“可他,最後交待給我的,卻是任我‘處置’。”
是她疏忽,到今天才品出他的話音。
大概她的內心裡,終究是相信,段錦會真的愛一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寵愛。
而一個女子若是被段錦所愛,也絕不會背叛他。
畢竟世間有幾個男子能和阿錦相提並論呢。
……
她大錯特錯了。
吳氏抖若篩糠,卻不肯開口。
葉碎金又抬抬手。
宮人加大了力度,捏著吳氏的下頜令她張開了嘴巴。另一個宮人拔開瓷瓶的塞子,作勢欲灌。
吳氏大駭!猛地一口咬住宮人的手!
宮人縮手,吳氏掙出了下頜的鉗製,拚力大喊:“你不能殺我!”
“我的兒子是當今皇子!”
“我是皇子之母!”
“誰敢殺我!”
正要再上前的宮人愣住。
而葉碎金閉上了眼!
一切都如她所想。
或許當年皇帝把吳氏帶到她麵前,就是為了今天惡心她這一下子。
國朝建立日久,規矩愈大。
建國時她和皇帝並肩在大殿參政的場麵早已經不能維持。她被文臣逼退回後宮。
和段錦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隨意地見麵了。
畢竟後宮不止她一個女人,還要防著他們給阿錦扣一個“穢亂後宮”的名聲。犧牲幾個女人,便能讓段錦倒台,這樣的生意簡直一本萬利。
於是皇帝推出來的這個吳氏常常受召進宮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雖沒有名分,終究是段錦的身邊人。葉碎金想關心段錦日常的生活起居,最好的就是找她。
皇帝是不是等這一天很久了。
等著她發現真相,被惡心到的這一天。他還一並惡心了段錦。
段錦忍了許久吧,他明明什麼都知道的。
他不說。
葉碎金睜開眼睛,吳氏還在掙紮。未得她命令,宮人不敢擅動。
在場的每一個宮人,都是對她絕對死忠之人。
她雖被朝官們逼退回後宮,收服一些忠心還是能做到的。
她緩緩開口:“為將軍清理門戶。”
得她命令,宮人們再無猶豫,鉗住吳氏的下頜,將那一瓶毒藥灌進了她的口中。
吳氏嗚咽掙紮不得,待宮人們都鬆開手,她便滾落到地上。
宮人扶著葉碎金後退,以防將死之人暴起傷人。
但葉碎金完成最後為段錦收尾的事,再支撐不住,隻退了兩步便也向後倒去,倒在了宮人的懷裡。
“娘娘!”
“娘娘!”
宮人們圍著,聲聲喚她。
葉碎金努力從模糊的意識中掙出一分清醒,擺擺手,宮人們讓開,讓她能看到地上翻滾的吳氏。
她要死了,但死之前,必須親眼看著吳氏死。
吳氏七竅流血,痛苦翻滾。
“你、你們……兩夫妻……”最後,她滿眼怨恨,氣若遊絲,伸出去的手仿佛要撓破皇後的臉,“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臨死前,她眼前模糊,又看見了那將軍的臉。
將軍在宮裡看她的眼神多麼溫柔啊。
可他帶他回到府裡就全變了。
“敢頂著這張臉勾引任何男人,”他說,“我就殺了你。”
“不許逢迎我。”
“不許賣弄歌舞媚態。”
“你頂著這張臉,在這個府裡好好地活,不許做任何下賤的事。”
將軍和皇帝完全相反。
皇帝是多麼喜歡看她下賤啊。
她表現得愈是下賤,皇帝便笑得愈是暢快。
那笑太嚇人,她其實是很怕的。
可她這樣的女人,人生的出路隻能落到男人身上。
如果將軍肯要她,哪怕對方是皇帝,她或許也願意做一回烈女,拚死保全貞潔,要將軍記得她。
可將軍不要她。
將軍啊。
將軍,好硬的一顆心……
皇帝再次匆匆踏入中宮的時候,看到兩個死去的女人。
宮人們齊齊叩首:“皇後娘娘已薨逝,請陛下開恩,許我等隨娘娘而去。”
皇帝望著她的遺容怔然,覺得脫力。
他踉蹌退了一步,像個莊稼漢那樣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靠著門柱發呆。一條腿屈著,一條腿攤開,全無天子的儀態可言。
許久,才擺擺手:“隨你們。”
此時,他仿佛又成了趙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