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葉碎金垂眸深吸了一口氣,抬起眼:“夢裡,父親和祖父將我狠狠教訓一頓。”
“罵我婦人之仁。”
“如今流民激增,隨時便變作暴民。稍有不慎,葉家堡就得亂。從來民亂都是少數人起頭,緊跟著便如滾雪球似的壯大了起來。若不從一開始便控製住局麵,後麵隻會焦頭爛額,四處滅火。”
適才她說“托夢”,眾人心思各異,唯一相同的是,其實並沒有人真的相信“托夢”這件事。
都以為她弄些什麼玄虛,有些什麼打算。
如葉四叔,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警惕、戒備的狀態。
孰料,一個荒唐的托詞,引出來的是這些天大家正私底下反複談論、憂慮的現實問題。
前些年也不是沒有過流民,隻今年大家夥都隱隱有種感覺,滿地都是火星子,稍不小心就燙了腳,甚至可能炸了人。
楊先生收起了笑,肅容道:“老堡主可有什麼囑咐?”
這便是認了“托夢”這件事。
又道:“少堡主有什麼想法?”
這是讓葉碎金做主。
葉碎金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卻微微提高了聲音喚道:“阿錦!”
在後排最末首蹭了個座位的段錦立刻站起來,抱拳:“主人!”
葉碎金問:“你可知道為什麼這麼多流民從鄧州過境?”
段錦回答:“他們想去淮南道、江南道和山南道討生活,所以要從鄧州借道。”
葉碎金問:“那怎地不走均州、唐州?“
“因為走均、州都沒有走鄧州安全。”
“為什麼?”
“因為鄧州有葉家堡,護一方平安,道路安穩。”
葉碎金看著他:“是嗎?隻是這樣嗎?”
段錦頓了頓,想起了昨晚她說的那些話。
他年紀還小,還不曾麵對過那些真正殘忍冷血的世事,但他有一個人生準則,就是聽葉碎金的話。
葉碎金若說什麼事是對的,那就一定是對的。
段錦大聲回答:“因為咱們葉家堡,一不奸,二不掠,三不殺人!”
“唐州、均州的人可沒咱們這麼好說話,想借道,要刮一層皮才過得去。我聽有從唐州折道過來的人說,那邊可凶了。”他道。
“可我們儘了仁義,這些流民可有因此就循規蹈矩,不生是非?”
“沒有!王八羔子們想搶我們的糧食!四日前,小邱還被捅了一刀,幸而是在胳膊上,沒什麼大礙。”
段錦說起來就氣得齜牙。
段錦這麼一說,眾人紛紛開口,說的都是這些日子各處發生的事件。
葉碎金點頭,承認:“這是我的錯。”
眾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以為慈悲可以照人,還勒令咱家子弟不得濫殺,刀下定要留人。要不是爹爹和祖父在夢裡罵醒我,我還當自己是菩薩轉世呢。”
“如今惡鬼遍地的時候,慈悲徒顯軟弱,讓人覺得我們可欺。”
“該當是使用雷霆手段的時候了,諸位,若覺得我說的不對,現在當麵與我分說,我會聽。若無異議,就傳我命令與各伍子弟: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製。”
“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流民暴動者,給我剮了,在鄧州最北端的官道口上掛起來!”
大堂之中,一片安靜。
因為葉碎金說最後幾句的話的時候,毫不激烈。她是一種平靜得近乎平淡的口吻講出來的。
但唯如此,更人覺得心驚。
一直讓一些年長者覺得“還年輕”、“還不夠穩妥”的葉家堡大小姐,什麼時候開始說出話來讓人莫名覺得後頸發涼?
葉四叔嘴唇動了動。
葉家堡幾十年都有仁義之名,若行這酷烈手段,會不會壞了名聲?
可他也非常清楚最近發生的各種事件,各伍信兵,每三日便要傳信回報各處情況。那種火星遍地即將壓不住的感覺,太強烈了。
強烈到他沒法第一時間對葉碎金所說的提出反對。
隻覺得內心十分掙紮糾結。
他望過去,卻發現葉碎金的眉眼絲毫未動。
明明說著這樣激烈的事,她沒有聲嘶力竭、揮動手臂慷慨激昂。但她眉眼愈冷,你愈是知道她的內心是堅定沒有動搖的。
不像他這樣搖擺。
這時已經有人大聲道:“盛世才當行善,亂世正當立威!少堡主所言甚是!某沒有異議!”
那人一張馬臉,三角眼,酒糟鼻,花白胡子,正是楊先生。
葉碎金的父親還在的時候,楊先生是他的主力謀士。葉碎金繼承塢堡後,雖實際上大家都明白新堡主不像老堡主那樣倚重楊先生了,但好歹葉碎金麵子功夫還是做了的,明麵上看,楊先生依然是葉家堡門客第一人。
也因此,楊先生第一個附議,其他幕僚便也紛紛道:“並無異議。”
葉碎金轉頭望向另一邊。
葉四叔稍一猶豫,也道:“你爹說的有道理,原當如此。”
叔公一輩的老人家如今不大出麵了,長輩中葉四叔話語權最重。他表了態,旁人便也無有異議。
末座有個年輕人似又不安,小聲問了一句:“真要殺人嗎?”
葉碎金非常理解他。年輕一輩都是在長輩的保護之下長大的。在葉家堡自己的地盤上,安安穩穩,乍聽說要殺人,有猶豫有不安都是正常的。
說話的這個年輕人不是旁人,正是葉四叔的小兒子。
葉碎金道:“五郎,慈不掌兵。”
這句話令堂中許多壯年人都點頭。
葉四叔也對兒子說:“碎金說的對。”
葉碎金道:“既無異議,來人。”
便有家將從後排站出來,躬身抱拳:“主人。”
葉碎金道:“將我的命令傳達各伍。”
又點了人:“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隨我出巡。”
葉四叔道:“你要親自去啊?”
葉碎金頷首:“大家夥安穩日子過慣了,恐一時下不去手,我親自去看著。”
葉四叔心道,你也是安穩裡長大的,怎知到時候你又能不能下得去手呢?
但葉碎金能想到,甭管到底是她自己想到的還是真的有什麼托夢,總之她能想到,能做下決定,已經強過他的傻兒子了。
楊先生搖著扇子,笑問:“少堡主,老堡主可還有說彆的什麼?”
今日的葉碎金說不上來哪不一樣,但總之給了楊先生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且這種變化,楊先生敏銳地感覺是在朝他認為好的方向變。
不管托夢是真是假,他都想聽更多詳情。
作為謀士,他想了解更多東主的內心想法。
葉碎金目光幽幽。
“父親說我目光短淺,隻看到得一個葉家堡。”
“如今,京城二易其姓,南方數十英雄割據,而我卻隻知道固守一個葉家堡。”
“父親說,葉家堡當然得守好,這是我們家的起點和根基,但不能畫地為牢。”
“因當旁的人都在變強,而獨你按兵不動的時候,便等同於是你在變弱。”
“楊先生,父親說得對不對?”
她每說一句,楊先生渾濁的眼睛就亮一分。
待她問出最後一句,楊先生把羽毛扇往腿上一拍,拊掌稱讚:“不愧是老堡主,正說中了眼前局勢。如今可不就是這樣!昨日裡才收到的消息,因堡主你還未休息好,還未及稟報,正要與堡主說,如今世上,又新冒出來三位皇帝。”
大堂中嘩然,眾人紛紛問:“怎麼回事?”
朝廷原國號為大魏,魏朝末帝禪位於臣子,國號梁。去歲末,河東節度使勾結北地胡人,滅梁稱帝,國號晉。
大家已經眼花繚亂了,怎地又出來三個皇帝?
楊先生道:“消息是昨日傍晚到的,這三位皇帝一個是劍南節度使王榮稱帝,國號蜀;一個是清海節度使劉勝稱帝,國號漢;最後一個是威武軍節度使鄧彥若,建閩國。”
他通報完,大堂中便紛紛一片嗡嗡議論之聲。
隻有葉碎金毫不意外,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陳年舊事,其中一些人也早就化作一抔黃土,隻在史書上留下了一筆兩筆供後人評說。
到她死的時候,隻有閩帝還活著,早就向趙景文的大穆稱臣,先自降為閩王,又自降為閩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