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文一直沒去弄他,因為趙景文是個北方人,閩地對他來說實在太遠,也沒那麼大興趣。他的誌向是收回燕雲十六州。
可歎,最後一次北伐,段錦將最後的四州也收回來了,他人卻沒活著回來。
趙景文把鳥儘弓藏的道理實現得淋漓儘致。
葉碎金微微側頭,用眼角的餘光刮了一眼自己的夫婿。
趙景文在葉家堡也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你若說他賤,他是堡主的枕邊人,你若說他貴,他又是個人人看不起的贅婿。
在議事堂,他的位置也獨一無二。
他不與旁人同列,單單有一張小椅子,斜斜擺在堡主座椅的手側稍後的位置。
不正不當,尷尬宛如妃妾。
葉碎金收回視線,道:“這隻是開始。”
她抬手:“拿輿圖來!”
立刻有人麻利的抬過來幾案置於堂上,抱圖過來展開鋪上。
葉碎金闊步走過去,正要說話,視線落在輿圖上,險些岔了一口氣。
這是什麼玩意?
這是輿圖?
原來葉家堡這個時候,還沒有一張真正的軍事輿圖啊!
望著這張簡陋的地圖,看慣了行軍輿圖的葉碎金隻覺得額角突突地跳。
這張地圖小而粗,簡而陋。
但大家的目光都已經聚在她身上,葉碎金隻能習慣性地抬起手,對身邊管事勾了勾手掌。
管事不解:“堡主要什麼?”
葉碎金沉默了一下,咽下一口老血,道:“算了。”
是她傻了,這麼小的圖,用什麼木杆,根本用不著。
葉碎金伸出手,在粗陋的地圖上準確無誤地指出了楊先生所說的三處地方:“閩國,天高皇帝遠。”
指尖一劃:“漢國,亦然。”
“這兩處地方,都在嶺南道,跟朝廷之間,隔著江南道、山南道還有淮南道。仗的就是地勢遠,朝廷臂長難及。本地飲食、氣候,又與北方大不同,北方人若去那裡,光是一個水土不服,十成便能先去掉一成。”
但同樣,南方人往北方去,光是一個寒冷就受不了。
故而南邊地界,趙景文不著急打,慢慢收回來就是。
葉碎金指尖再一劃,劃了半個圓:“劍南道。”
“天府之地,福澤深厚。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地界,自古就易守難攻。所以王榮敢據守劍南道自立蜀國。”
“這三處地方,都有天然地勢的倚仗,所以敢最早稱帝。”
最早……
楊先生抬眼撩了葉碎金一眼。
葉碎金的視線卻落在劍南道之外,山南東道的一處地方。那地方在歸州、房州和夔州三州交界之處。
那地方有誰呢?
有趙景文的第二個妻子裴蓮。
現在不是想裴蓮的時候,葉碎金把裴蓮趕出腦子,手掌攤開一個巴掌覆蓋住了一片地方:“楊先生,你看看這裡。”
楊先生凝目看去,葉碎金這一巴掌覆蓋住了差不多整個山南道和江南道的大半,他不解地看了葉碎金一眼。
眾人亦是不解。
葉碎金笑:“世間糧倉在此,楊先生想不想要?”
大家哄堂大笑,都以為葉碎金調笑楊先生。
隻有楊先生目光微凝,但隨即也大聲笑起來,說:“我若是想做皇帝,自然想要這地方。這可是自古必爭之地啊。”
手握荊楚之地,多少軍隊也養得活。這是趙景文敢於一次次北伐的底氣。
葉碎金手指戳戳地圖:“等著,我猜,這裡很快又要有一位皇帝了。”
但這片地區太大了,光是節度使就有好幾個。
大魏滅亡之前,宦官把持朝政,節度使的名號像不要錢似的往外送。那些手裡有些兵馬的武將,隻要送去厚禮,便能從京城得到任命的文書。
於是你也是節度使,我也是節度使。隻是有大有小,有正牌的有雜牌的而已。
有人撓頭:“哪個會當皇帝啊?”
楊先生幾乎是不假思索,便道:“武安軍節度使崔涪。”
葉碎金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葉四叔不信:“我知道他。武安軍可有年頭了,他是個正牌節度使,該是個老頭子了吧。武安軍當年也去京城參與過勤王的,敗了才退回去的,應該大不如前了吧?他怎會做皇帝?”
楊先生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也是一世英雄,現在會這樣,實在是因為他年紀太大身體撐不住了。再一個,他的長子是個庸人,偏又壓著諸兄弟,才會一年不如一年。”
葉四叔更不信:“你也說了他一年不如一年,下一個要當皇帝的怎會是他。”
楊先生歎了口氣,撚撚胡須:“因為他老了啊,要進棺材板了。”
連葉碎金都凝神靜聽。
楊先生道:“他最鼎盛的時候,大魏尚在,他到底是守住了臣子之義。但現在,哪還有大魏,偽梁都沒了,眼下這個大晉也不知道能撐幾年。”
“那幾個,”他手劃拉一下,指的是蜀國、漢國和閩國的那三個,“那幾個都稱帝了,他豈能不動心?似他這樣的一時豪傑,若死前不能穿上龍袍,那是要死不瞑目的。”
眾人又轟然而笑。
“可不是。”
“要擱著我,有那麼多兵馬,也死不瞑目。”
“你也配。”
“呸,我是說如果!”
葉碎金垂眸。
她重生而來,知道曆史的發展。楊先生卻全是靠現有的信息推斷,竟絲毫無誤。
前世,楊先生在她身邊一直未受到重用,到底是她辜負了人才。
正如楊先生所說,崔涪果然是在死前穿上了龍袍稱帝,立國號為楚。
他當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的皇帝,就蹬腿了。
偏愛自己的爹爹死了,廢物長子壓不住兄弟們,被弟弟們所殺。他的一個弟弟登基,新帝勤勉強乾,勵精圖治,差一點就把適才她手掌覆蓋的那麼一大塊寶地給統一了。
可惜英年跌馬,愣是磕在石頭上,磕死了。
他們後來能拿下這麼大一片魚米之鄉,全靠楚帝的兒子和叔叔、兄弟們鬩牆,殺得你死我活,讓楚地再一次四分五裂。
要這麼說,趙景文還真有點氣運加身。
啊呸,什麼氣運,他靠的全是算計,算計了兩個妻族為他奔波賣命。
葉碎金收了手握拳,在眾人的嘻嘻哈哈中,對楊先生道:“我想要啊。”
楊先生凝住。
葉四叔沒聽明白:“要什麼?”
葉碎金盯著簡陋的地圖:“大家都在動,唯有我們不動,這怎麼行。眼前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一拳按在那片巨大的糧倉:“我想要這荊楚之地,屯糧,練兵。待有朝一日……”
她的拳突然張開,五指向各個方向,手下覆蓋的麵積一瞬便擴大了。
廳中變得很安靜。
因為這不是一個年輕閨女隨便說笑,這個女子她是葉家堡的主人。
她是領著大家走路的那個人。
葉四叔今天一再地被葉碎金驚到,覺得腦子簡直有點跟不上她。他瞪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該嗬斥她。
作為叔父,嗬斥侄女的荒唐之言自然是應該的。但是作為下屬,卻不能當眾這麼下堡主的麵子。
他起初跟葉碎金有過幾回爭執齟齬,兒子們人後都反複勸他來著。
這時候,楊先生撚著他那看起來有點臟的胡子,直接潑了葉碎金冷水:“你要不起。”
氣氛一下子就鬆弛下來了。
正有人準備笑,葉碎金卻抬起眼。
“我知道呀,所以,”她嘴角帶著笑,輕描淡寫,“先拿下鄧州吧。”
仿佛在葉家堡的議事大堂裡投下一個炸雷。
瞬間炸得眾人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