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到達懷安,已是……(2 / 2)

挽香月續 水藤 12592 字 8個月前

空洞的眼睛沒有焦點地望著虛空,良久,蒼白的嘴唇微啟:

“不——”

太後輕歎,囑咐莫桑出去告知鳳雁北情況,自己卻留了下來。

待所有人都離開寢室,太後才斜坐到床邊,輕握起那隻不滿滄桑的纖手,仔細地摩挲著。寢室之外傳來一陣吵鬨,想是鳳雁北妄圖闖進,卻被莫桑一把攔住。

“你若想她死,便闖進去吧!”

莫桑倒是真會下猛藥。太後輕笑,看著氣若遊絲的香桂,幽然道:

“你吃過很多苦,瞧你的手便知道了。其實如若撇開我們身份的差距,我應該是相當喜歡你的,溫和、堅韌、倔強、執著。第一次見你,我雖生氣,卻也見識了你對雁北的不離不棄。向你是攝魂術時,你凝聚的那股子堅決,差點令攝魂術反噬,也虧得你不會武功,沒有內力,否則後果真無法預料。那時我便知道,你是多麼的愛雁北,沒有猶豫,不求回報。這次孩子——孩子是沒了,但以後你和雁北還會再有的,你——你彆——彆太難過——”

聽著太後稍顯笨拙的安慰,香桂出人意料地開了口。

“奇怪,知道是你取走了我的記憶,我竟一點也不怪你!”香桂蒼白的嘴唇彎出了一個心酸的微笑。

“那孩子在我的肚子裡,已經會動了呢!竟會沒了。我給他做了好多小衣服,誰知竟都用不上了。”

太後原本已濕潤的眼睛落下淚來,她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他都沒有看見過太陽,便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了——也許他也知道活著的艱難吧!”香桂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卻第一次有了焦點地望向床邊的太後,“我——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太後走出寢室時,差點和僵站在門口的鳳雁北迎麵撞上。

說實話,鳳雁北並不太在意孩子的夭折,隻是這個孩子是他留她在身邊的唯一借口,如今,他要怎麼留她?

見他直勾勾的盯著自己,仿佛想從自己臉上獲得某種安定。太後歎了一口氣,與其這麼拖著,不如敞開來說,還來得痛快。

“雁北,如果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將她不死不活地禁錮在身邊,二是放她自由,讓她去過屬於自己的心安理得的日子,你會怎麼選?”

鳳雁北頓時蒼白了臉:

“她說了什麼嗎?”

“她求我一件事,讓我想辦法消去你對她的記憶,她說這樣她離開時,你便不會心痛了。這次我不會逼你,你自己決定。”說完太後帶著一乾人等離開了北苑。

鳳雁北站了一會兒,輕輕地對開房門進去。床邊隻搖曳著一盞燭火,昏黃的光線剛巧照在香桂疲憊的臉上,小巧的鼻頭投下絕望的暗影,小小的身子陷在寬大的床上,毫無生氣。

走到床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隔著虛空撫過她瘦削的麵容,嘴角勾出了一個攝魂奪魄的微笑,眉心的嫣紅鮮潤欲滴:

“你要我忘了你嗎?若是你要,我便聽了你的又有何妨!隻是從此便是陌路了,答應我,你要活得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鳳雁北就進了宮,在香桂養病期間,再也沒有回過王府。莫桑每天都來看她,卻對鳳雁北的情況緘口不言,她也不問,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麼就該斷個乾淨吧。

一個月後,香桂的身子也將養得差不多了,她便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準備離開。莫桑見她隻是忙碌著,一言不發,實在按捺不住,開口道:

“你好歹等他回了府再走也不遲啊!”

“如若他已將我忘了,我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見又有什麼意義?”香桂淡然道。

她遲疑地撫著腕上的手環輕聲詢問:

“我想將它帶走,可以嗎?”

“人你都不要了,要這手環何用?”莫桑嗤笑,“這是他送你的,你帶不帶的,彆人也管不著。”

聽出了莫桑話中的不滿,香桂也不以為意,隻要他能忘了她,他便能回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日子,一個小小的賤奴隻能是他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不久便遺忘殆儘,更何況是些微的不滿呢。

她將簡單的包袱挎上肩頭,向莫桑行了一禮,便轉身要走。

“姑娘——我——我送送你!”青兒飛奔過來抓住她的衣袖,眸子裡泫然欲滴。

這丫頭倒是實心實意地待她的。香桂略一點頭,由著她接過肩上的包袱,再看了一眼這間滿是她和他愛欲癡纏的屋子,緊抿了薄唇,準備離開。

莫桑心中不忍,走上前去道:

“你保重,若是可以的話,歇下腳來便知會一聲,彆就此杳無音信了!”

香桂點點頭,從此便是一個人了,至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罷了。

通往王府大門的甬道筆直而冗長,遠遠地她便看見了久未回府的鳳雁北迎麵走來。她有點恍惚,一時間竟傻站在路中間,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修眉長眸,眉間一點嫣紅,容顏清逸飄灑,如秋月一樣柔潤溫雅的男人,一如那小河邊的初見。直至他的眼睛淡然的從她身上飄過,她才猛然驚醒,自此便是陌路了呀。她垂下頭讓於路的一邊,纖細的手指藏在衣袖中卻抑製不住微顫。形同陌路不正是她要的嗎?為何心裡卻如針紮一般疼痛?

鳳雁北緩緩地從她身邊經過,寬大的衣袖不經意間掃到香桂的身上,卷來一陣熟悉的男性麝香,她再也不可能擁有的味道。

青兒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抬眼給了青兒一個安心的微笑,就這樣結束吧,從此便是陌路了。

鳳雁北默然無聲走至北苑,見莫桑還在等他。

“見到她了嗎?”莫桑不無擔心的問,她不會忘記鳳雁北那天進宮說出自己的決定時,臉上的決絕。

——她讓我忘,我便讓她以為我忘了吧!可我自己卻不能忘,舍不得忘——

“出去!”鳳雁北冷冷道。

莫桑無奈地退出北苑,聽著大門在身後“咣”的一聲關起,聽著一片死寂,好久好久,才聽到苑內傳來如瀕臨絕境的猛獸一般的低吼,一聲接著一聲,接著一聲,接著一聲。

離開鳳雁北的王府,香桂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兒,這天大地大的,卻找不出一處可容身的地方,但是總算是有手有腳,不至於餓死,便由腳步,見路就走。這一走竟整整走了一整天,直走到麻痹了心臟,那條傷腿不知道疼了為止,才發現自己已經登上了開往陌陽的客船。

雖是順風順水,船也行了半月有餘才到達原來的北朝境內,此地早已被漢南納為屬地,又因長期的戰亂,導致民不聊生,大量百姓離鄉背井,昔日繁華隻餘留些些殘景,處處都是戰火的痕跡。行至燕都時,香桂提前下了船,依著腦中殘留的記憶,竟找到了當年的燕南侯府,隻不過此處已是一片焦土,她所不知道的是,當時鳳雁北在見她為不連累自己而自戕後,按捺不住滿腔怒氣,命人一把火燒掉了這處府院。如今她站在斷壁殘垣之中,竟也有了某種快意。穿過侯府,便是那座山了,它依然默默地兀立在那兒,不以人世滄桑而有絲毫的改變。

香桂吃力地循著當初鳳雁北攜她逃亡的路線來到山頂,就是那一處懸崖,不是很高,崖底的怒江之水卻是異常洶湧,她尋了一塊靠近崖邊的青石坐下,聽憑山風吹散了發髻,就是這兒了。她牽動很久沒有開口說話,早已僵硬的嘴角,勉強彎出了一抹微笑。她的命早該絕於此地的,誰知竟多活了這麼許多日子,那麼餘下來的歲月便交給這兒吧,什麼時候死,就由著老天高興了。

她披發素衣一動不動坐在那兒,直至第三天的太陽升起,山上濕重的霧氣將她的衣物浸透,才捏了捏失去知覺的雙腿,忍受著蟻噬般的痛苦勉力站了起來。一個支撐不住,差一點滾下山崖。趴在山石之上,突如其來的悲涼令她再也無法自持,失聲痛哭了起來。

不會丟下,永遠不會。

舉手揮退回報完畢的侍衛,鳳雁北站在院中,抬頭仰看著怒放的芙蓉花,麵色晦暗不明。

她在燕南侯府後的聆山落了腳。可是為什麼呢?她不是怕那段經曆嗎,不是一直放不下嗎?為何還要到那兒時時提醒自己?

鳳雁北以手拊額,這小女人從不會將自己真實的心意講出,著實令他傷透了腦筋。應該不是因為恨他,無論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香桂從來也不知恨為何物。鳳雁北搖搖頭,不想了,再想他會控製不住自己飛奔過去尋她,在他找到解開她心結的方法之前,他還不想嚇著她。隻是他可不可以認為她是因為心裡放不下他才會如此的呢?如果是這樣——

鳳雁北心中為了這個念頭而有些雀躍——

“王爺!”青兒進入院中,見他在此福身見禮。從香桂走後,北苑之內鳳雁北隻允許她一人進入清理打掃,不容他人涉足,隻為能保留著香桂在時的原貌。

“青兒——”

青兒有些詫異,原來鳳雁北雖讓她留在北苑伺候,但從不和她說話。

“青兒,你和她最是相親,她到底想些什麼,你知道嗎?”

一時間,青兒有點不知從何說起,鳳雁北也不催促,想來也並不指望從她嘴裡得知答案。

“王爺,姑娘平日便沉默寡言,失去記憶後更是如此,但是青兒知道,她隻有和王爺您在一起時才會發自內心的笑出來。”想了一會兒,青兒才開了口。

鳳雁北聽得此言不由也笑了,笑中既有欣慰也有淒惶。

“那她為何要離開我?”

“青兒也不知為什麼。”青兒低頭道,“我爹在我五歲時拋棄了我和娘親,那時娘抱著我三天三夜沒合過眼,眼睛差點哭瞎了。那時我真的很恨我爹。但是五年後他又回來了,說要回到我們身邊,那時娘不在家,我哭叫著我和娘恨死他不會原諒他,趕走了他,沒讓他進門,直到我娘臨死前我才知道她根本就沒怪過我爹,一直在等他回心轉意。其實我也沒那麼恨我爹,隻是真的害怕他會再次離開我們,怕再次失去他。其實有時候不想擁有的原因就是怕失去吧!”

“你是說,她隻是不想失去我才離開的?”鳳雁北不可置信,卻展開了近一段日子最舒心的笑容,在一霎時他終於知道該如何做了。

茅簷蓬舍,簞食壺漿。這是他曾經有過的詢問。

她曾答應過永遠不會拋下他,現在她執拗的落腳在他們曾逃出生天的地方,不正是用她最獨特的方式在兌現承諾嗎?

他依然不清楚她為何會有青兒說的那份擔心,但他認準了一件事,他不要再和她分開了。

三個月之後當鳳雁北帶著青兒和陳和單車獨騎來到已是霜葉微染的聆山腳下時,恍若隔世。

這三個月內,他漸漸將手中的兵權交到了鳳傾東的手中,朝中各項事務的處理移交給了另一個可以值得信任的兄弟,一身輕鬆之後,才帶著青兒夫婦動身北上,隻留了一封信給莫桑。

上得山來才發現,香桂並不在她落腳的木屋之中,青兒和陳和將所帶行李從馬車上搬進屋子歸置,並將鳳雁北畫的那幅清月挽香圖掛在屋中的正牆上。鳳雁北卻好整以暇地坐在門口的木階之上,凝視著山路的儘頭。良久,才看見一個青色的身影提著一包東西循著山路越走越近,他不由地站起身,急切地迎了上去,這個女人看上去更加纖細了。

香桂正專心的看著腳下並不平坦的山路,因腿有殘疾,一顆小石塊都有可能將她絆倒。不期然的,一抹雪色的衣袂映入眼簾,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失手丟下包袱,整個人一動都不敢動地僵在原地。

“桂兒——”一聲夢幻般的輕喚,讓她緊閉了眼睛。

“桂兒——”鳳雁北抑製住內心久彆重見的激動,伸出修長的手指抬起她的臉,“桂兒——”

當香桂再次睜開眼時,已是滿麵淚水。

“我又在做夢了。”輕啟薄唇,虛弱地吐出幾個字,香桂抬起右手撫上鳳雁北的麵頰,“我總是夢見你,總是夢見——”

“不是夢,不是夢,”鳳雁北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實,將她攬入懷裡,綿密的親吻落在她的額上、眼睛上、嘴唇上,“不是夢——”

久久之後,香桂醒悟過來麵前這個男人是真真地站在麵前,抱著自己,親吻著自己。不由地緊緊抓住他腰間的衣物,渾身顫抖起來。

“怎麼會?怎麼會?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傻瓜,我怎麼舍得忘記你,又怎麼舍得丟下你呀!”鳳雁北低歎,憐惜地用下巴輕蹭她的發頂,“當初假裝忘記,不過是因為怕你心思難安,而且我想你也需要一段時間靜心想想。怎會真的忘記呢?”

“對不起——”念及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香桂不禁泫然欲泣,“我不知道——竟然不知道——”

鳳雁北輕輕推離她一點,有點惶惑地問:

“你——你還怕看我的眼睛嗎?”

放下了,那恐懼早已放下了,在她站在那懸崖之上時,便已經放下了。

她抬起臉溫柔而堅定地看進他黑曜石般的眸子,心裡滿滿的都是憐惜與感動。她伸出纖細的胳膊,勾下他的頭頸,將微顫的嘴唇印上眉間的嫣紅,他是她上輩子最大的不舍,也是她今生唯一的眷戀啊!

感受著她細密的親吻,鳳雁北知道了答案,不禁展開了攝人心魄的微笑,那漫山遍野的霜葉似乎也因著他絕世的容顏而羞紅了臉。

“爺——姑娘——”

青兒的呼喚打斷了兩人的親昵,鳳雁北牽起她的手,走到小木屋前。

青兒和陳和已將東西收拾停當,見他二人回來,竟是說不出的高興。見過香桂後,青兒向鳳雁北請示道:

“爺,這個木屋太小了,隻一進一出兩間房肯定不夠住,今天我和相公便去山下的鎮上尋個客棧住下,明天采買東西,順便帶一些師傅來將這屋子翻修大些,在那邊蓋個小些的,再打上院子,我們四人住著就不嫌小了!”

“而且,青兒說,以後還會添一些人口——”憨厚的陳和訥訥的剛開口便被妻子一把扯住。

知道青兒是怕她傷心,不過真的不礙了,心酸雖還是有點,然而她真的放下了。她展顏向鳳雁北微微一笑:

“是啊!還會添些孩子,你說對嗎,雁北?”

終於再次聽到她輕喚出他的名字,鳳雁北難抑內心激動,一把將她攬入懷裡:

“以後便永遠在一起了,我們、青兒他們都會有孩子——都會有的——”

“爺、姑娘,晚飯已經做好了,我這就和相公下山去了!”見天色已晚,青兒便趕著動身下山,還要緊趕著請蓋房子的師傅呢!

“青兒!”鳳雁北突然叫住已經遠去的夫妻倆,“以後彆叫她姑娘了!”

被叫住的兩人一時間有點愣怔,轉念一想便也會意了。

“是,爺,也該叫夫人了!”青兒促狹一笑,“等房子蓋好,我們這兒該辦喜事了!”

說完二人便下山去了。

看著青兒和陳和手牽著手遠去的背影,香桂蒼白的臉上浮起兩朵俏麗的紅暈。鳳雁北牽起她的手按壓在自己的胸膛上,默默地注視著她細彎的眉眼,眸子裡滿滿的都是愛戀。兩人相依的身影,在夕陽的映襯之下,成了聆山絢爛的霜葉中最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