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懷安,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湖邊的青柳舒展著濃密的枝葉,和暖的風熏得人陶然欲醉,空氣清澈明淨、沁人心脾,通透溫暖的陽光全然不似漠北昏□□涼的模樣。
站在鳳雁北的王府門前,香桂恍若隔世,這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竟然在破碎的記憶中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而闔府的下人她隻能依稀有些印象,並不能分辨了。為首的華服男子迎了上來和身邊的鳳雁北、莫桑寒暄,那一霎時尖銳的頭痛,伴著沒來由的熟悉感覺襲擊了她。
——這種賤奴,不好好教訓一下,她便當自己也是一個人——
馬鞭抽在背上的灼痛,真是痛徹心扉。
香桂苦笑了起來,真是沒完沒了啊,她並不願想起這些,可是有時記憶就像是活的一樣隨時鑽進她的腦子。很奇怪——
正和鳳傾東說話的鳳雁北感覺到香桂的不對勁,來不及放下馬鞭便走過來。
“怎麼了?”低頭看著她瞬間慘白的臉色,鳳雁北有些擔心。
香桂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馬鞭,不露痕跡地搖頭輕笑。她並不想計較這些又何必讓他知道呢。
鳳雁北是何等聰明之人,稍微轉念,便明白她是為何變了臉色,心中不由一陣刺痛。
“你又記起了一些事,對嗎?”
聽出了他口氣中的懊惱和小心,香桂抬起頭向他展開了一個安心的笑容。
“沒事,真的。”
鳳雁北將馬鞭遞到她的手上,附在她耳邊低聲道:
“現在我將馬鞭交給你,你若是想打回來,隨時都可以。你也可以對所有人說,像我這樣的混蛋男人,不好好教訓一下,便不是個人了。”
見他雖將當時的情景戲謔著調侃,但話語中充滿悔恨和真誠,香桂不由也笑出了聲。
對於自己的主子疼寵香桂的事,王府的下人們一直隻是耳聞,如今親眼見到紛紛驚異無比。香桂覺察到了彆人奇異的眼光,便覺著一些尷尬。鳳雁北卻全然不放在心上,拉起她的手向府內走去。
“今天就先住在北苑,如若不習慣,再——”鳳雁北有些遲疑,雖不能和她日夜相對,自也不願和她相距太遠。
“不用。”香桂笑笑,既然已經決定留下,住在哪兒不是住呢?
日子似乎回到了從前,隻不過鳳雁北並不住在北苑,而搬到了距北苑不遠的倚鶴軒。每天他都會來看她,而她的態度雖溫和禮貌,卻也淡漠疏離。她的這種態度就連陪伴她的青兒也覺出了冷漠。
每次看著他落寞地離開,香桂的心裡也漾滿苦澀,然而現在的她對於他曾害過她的事實終究是介懷的,她沒有辦法無視那雙鳳眸中曾如地獄一般的薄涼,她更無法理解前世的自己包容一切的寬厚。今世的她隻能如此了。
驚蟄過後,江南的雨總會不期然的來臨,早晨還是陽光明媚,午後卻是大雨滂沱了。鳳雁北因朝中有事早早地便出了門,直至天黑才回來。大管家見他的馬車快到王府門口,趕緊打了一把傘去接他,不料想卻被他一把推開。他踉蹌著下了馬車,仰麵在雨中站著,任由瓢潑的大雨衝刷著他修長挺拔的身軀。邊上的人想靠近,又懾於他往日說一不二的威嚴,也隻得收起雨傘陪他站在這大雨之中。
許久,他低頭沉聲道:
“不準跟著我!”
說完,便進了府門,不顧雨水侵襲,慢悠悠地往北苑的方向去了。隨身的侍從一個個麵麵相覷,卻無可奈何。
站在北苑的門口,看著從門縫裡透出的暖黃的光線,原本擁有的溫暖如今離他是那麼的遙遠。今晚他隻想放縱自己去汲取她的馨香,他不想去冰涼的倚鶴軒,不想,一點都不想。
抬手猛烈地打門,似乎想將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堅冰擊碎。
“王爺!”青兒知道敲門的是他,卻沒想到他竟然透濕的站在門口,連一把傘都不打。
鳳雁北推開青兒伸過來為他遮雨的傘,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門,站在了已經散了發髻準備睡覺的香桂麵前。
“桂兒,你知道嗎,酒真是一個好東西。”他吃吃地笑著,“喝著喝著,麵前便全是你,好多個你,可是我一個也抓不住,一碰就‘噗’的一下,沒了,嗬,沒了!”
香桂見他渾身上下都已濕透,每一處地方都在滴水,歎了一口氣,上前扶住似乎已站不住的他,發現他整個人都是冰涼的。
“青兒,找一找這兒應該還有他的衣服,拿一套出來。”說著便把鳳雁北扶進旁邊的浴室。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為他寬衣解帶會那麼自然,仿佛已經做了一輩子似的。
她顧不上自己也已被他透濕的衣服弄潮,趕緊將他扶進熱水坐好,為他散了頭發清洗。這樣的天還在倒春寒,如果不及時驅寒,受了涼便是一場大病。
浴室中蒸騰的熱氣讓鳳雁北稍稍清醒了一點,他抓住香桂正在為他洗頭的小手,幽然開口:
“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原諒我?”
含悲帶怨的口氣一下子擊中了香桂心頭最柔軟的角落,她看著他清瘦了不少的側臉,不由恨了自己。他是那麼尊貴的一個人啊,卻為了她如此降尊紆貴,而她竟然會為了夢中莫名的虛妄恐懼,無視他為她做的一切。她滿溢著歉然,從後麵抱住鳳雁北的肩膀。
“對不起!為了我這樣的女人,你何苦呢?”
鳳雁北將頭靠進她的懷裡,輕輕地搖頭,久違的溫暖降低了他的自控力。
“我不想回倚鶴軒,那兒太冷了,沒有你,真的太冷了。”語氣半是無助半是撒嬌。
香桂呆怔住了,這真是一個得寸進尺的家夥。
夜已深了,雨也不知何時停了,隻有房簷上淅淅瀝瀝水滴聲在這寧謐的夜裡顯得格外的清晰。
香桂斜靠在床上,望著臂彎中熟睡的鳳雁北,心裡長滿了不舍的蔓草,他閉著那雙黑曜石一般的鳳眸時,臉上便脫去了王者的霸道,有點落寞,又有點稚氣。前世的她應該是因著他這份偶爾流露的寂寞和無助而全心地疼寵他的吧。她輕輕地用指尖撫過剛剛絮叨不已的嘴角,臉上浮出了一個又溫柔又無奈的微笑。她到底是舍不得他的,對他的那份眷戀從來都沒有因恐懼怨懟而減少分毫。
她原不是嬌氣之人,也不是受不得委屈,那又何畢被腦中的夢魘禁錮,苦了他,也苦了自己呢?
清晨鳳雁北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香桂的床上,心裡便有些慌亂,如若昨天他趁著酒性做了不該做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她尚未解開心結,他原不該這麼心急的。
正懊惱間,卻見香桂笑盈盈地端了一碰熱水進來,神色一如以前的溫柔,並不見疏離和不悅。鳳雁北有點怔愣地坐起身,看著她將水放下,搓了熱毛巾,那麼自然地來為他擦臉。
“桂兒——”鳳雁北語氣中有著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試探,“我昨天——”
“這倒春寒的雨那麼傷人,你倒是一點都不在乎,折騰了半夜才幫你捂熱了身子,以後可再不能這樣了!”香桂柔聲細語。
她說的是實話,聽在他的耳內卻曖昧無比。鳳雁北微紅了俊臉,情動之下伸手撫上她的麵頰,用拇指摩擦著她柔軟的耳垂。
“桂兒——”
覺出了他的異樣,也同時覺出了自己話語中的曖昧,香桂不由漲紅了臉,磕磕巴巴地分辯道:
“你、你彆想歪了,我、我——我可什麼、什麼都沒做。”
鳳雁北難抑心中激蕩,輕抬起她因羞澀而低垂的頭,溫柔地印上她微顫的薄唇,舌尖迫不及待地探入她的甜蜜,汲取誘人的芳香,久違的悸動讓他深陷其中而不願自拔。
喘息之間,他低歎:
“我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讓我如此親你了。”
語中的酸澀將香桂的心臟抽得生疼,她依偎進他的懷裡,靜靜地聆聽著他有點失序的心跳,如新月一般的眼睛溢滿了淚水。
她依然無法躲避望向他的鳳眸時內心的戰栗,但仍然願意儘自己的所能去給他溫暖和幸福。這也許是前世遺留的本能吧,在他還要她時,她便不能因為任何原因讓他陷入孤寂和無助。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不看便是了。
鳳雁北自那天起便搬回了北苑,香桂依舊會躲避他的目光,卻不再抗拒和他的親近,這點讓他欣喜不已。而隨著香桂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他也越來越緊張了。
看著眼前一大堆名目繁多的補品,香桂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天她已經將以前從未吃過的名貴的東西,都吃了個遍。原來曾經豔羨的那些山珍海味也未必有青菜蘿卜好吃,尤其現在被一個霸道無比的人逼著當飯吃,這些東西真的令從不挑食的她難以下咽。
低眉垂目坐在桌邊,她輕聲試探:
“今天我能不能少吃一些?”
“不能!”鳳雁北斬釘截鐵。說著不由分說將湯匙塞到她手裡。看著她認命地端起一盅補品,慢慢地吃著,鳳雁北唇角不由得彎出了好看的弧度。說實在的他挺願意這麼欺負她的,她從不刁蠻任性,也不會獨自生悶氣,可憐兮兮的任他為所欲為。但柔弱無法遮掩她個性中的強韌,這種強韌源於苦難生活的磨礪,讓她如水中的蒲草一般堅強而生機勃勃。這是所謂的貴族階層,甚至他自己所沒有的獨特品質。
仿佛感知到他專注而熾熱的目光,香桂偏了偏身子,掩去臉上的薄暈,默默地將湯一口一口的灌進肚子。
鳳雁北輕笑一聲,移過椅子與她促膝而坐。
“好吃嗎?”他明知故問,神情促狹。
“嗯!”她不置可否,舀了一勺湯遞到他嘴邊,“要不你試試?”
鳳雁北一口喝下,點點頭。
“嗯,是不錯!”
香桂偏著頭想了一會兒,便又喂了他一口。
“那一起吃吧!”這樣她不就可以少吃一半了嗎?
鳳雁北似乎很享受這難得的溫馨,也不阻攔她,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桌上所有的東西。吃完後他便拉起她,牽著她的手在府內漫步。這個小女人自從懷了身子,似乎變了越來越慵懶了,很懶怠走動,這可不好。
日子似乎就這麼平平靜靜地流逝著,雖平凡卻溫馨。香桂也刻意地回避了內心時刻存在的刺痛,見著鳳雁北日益增多的笑容,她便也覺著快樂了一點。天氣是越來越熱了,每天午後,沉重的身子總是讓她無比燥熱。這一天,趁著鳳雁北外出,她便一個人坐在荷塘邊被常青藤遮蓋得嚴實的小亭內安靜地做一些小嬰孩的衣物,倒不是因著刻意躲避府中來來去去的下人,隻是貪戀濃蔭下的清涼可以緩解莫名的燥熱。看著一件小小的素布內衣在手中慢慢成形,她的心裡也漾滿了初為人母的喜悅。雖然她不能如同以前那般地單純地愛他,但是她願意努力去愛,也許有了孩子,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哎——”
一聲輕喚,打斷了她的遐思,透過層層綠葉的縫隙看過去,原是兩名侍女在此遇見寒暄。江南女子特有的嬌柔之聲在這春日的豔陽裡顯得格外清越。香桂聽了一會兒,不由輕笑起來,想想不過是一些閒話罷了,便靜下心來繼續做手中的小衣。隻是——
“你見過北苑的那位嗎?”
“見過,原本和我們一樣也是伺候主子的下人,不知怎的便得了寵。”
“是啊!當時主子也不見得多待見她,非打即罵的。”
“也是啊!到底是當過營妓的,想必有些尋常女人沒有的手段吧?不過,這麼臟的身子,人也不漂亮,虧得我們主子也不嫌棄——”
香桂有些愣怔,心裡倒不很難過,事實罷了,雖被人說出來有些難聽,轉念之間,她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不僅她們覺著奇怪,她自己也是想不通的。
“哼——”一聲冷喝打斷了濃蔭之外的細語。
鳳雁北低垂著眼瞼,一臉陰鬱地出現在兩名侍女的麵前,嚇得她們一下子滾倒在地。
“主子——”
鳳雁北負手站在那兒,雖是豔陽高照,卻散發著陣陣陰冷之氣。他招來侍衛,微啟薄唇,至始至終都沒有看一眼地上瑟瑟發抖的女人。
“將她二人重打四十大板,即刻逐出王府。”
殘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話語如一條冰涼的蛇鑽進了香桂的耳朵。
“主子,饒了我們吧,我、我們再也——再也不敢了。”嬌弱的飲泣和哀求絲毫不能動搖鳳雁北冷硬的心腸,他抬起原本低垂的眼,看向已被侍衛架起準備拖走的侍女,眸子裡射出的光芒仿佛帶了萬年冰川的冷絕,令原本還在苦苦哀求的紅唇,隻剩下了微顫,而發不出一個字。
正打算揮手結束此事,鳳雁北淩厲的鳳眸卻在不經意間對上了掩藏在濃密的常青藤背後的一雙新月,甚至他眼中的冷酷還沒來得及掩去,便覺察到了那雙新月一般的眸子裡淒厲的苦痛。
他不敢置信地急切上前,拂開枝葉垂地的藤條,香桂就那樣的僵站著,一動也不動,臉色如冰雪一般慘白。
鳳雁北的心如撕裂一般,他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攬入懷裡,一疊聲的向身後的侍衛嘶吼:
“殺了這兩個女人,殺了她們——”他不能允許有人毀了他倆好不容易建立的溫馨。
“不——不——彆——彆這樣,你彆這樣——”香桂緊緊地握拳,渾然不覺手中的針已深深地紮進手心,“你——你彆這樣——”
感覺到女人的僵硬,鳳雁北想握住她的手,儘量平息她的恐懼,卻不想握到了一片濡濕。
“桂兒——”他驚叫著,盯著手中淋漓的鮮血。
在他驚怔之間,香桂一個後退脫離開他的掌控。
“你彆這樣——彆這樣——彆——”她低喃著重複,“彆殺——彆殺她們——彆殺——”
“好,好,不殺,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不殺他們,不殺,你彆怕!”鳳雁北終於明白,她為何如此懼怕了,當初推她落崖時,他也是這般模樣吧,突如其來的痛悔擰緊了他的心臟,任何語言都顯得那樣的蒼白無力,“彆怕!”
“我不會說,什麼也不會說出去,彆殺我,彆殺我——活著已經太難了,太難了——活著好難,我不想死——無邊無際的黑暗——我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都是一個人,我不想——不想——隻是不想殺死我的人,是你——嗬——是你——是你要殺我,你要殺我啊——”她吃吃的笑著,眼神空洞,所有她拚儘全力維持的脆弱理智在真真切切看見他眼中的冷酷時,化為了齏粉,虛幻的記著是一回事,現實中的直麵是另一回事,她知道自己為何要閃躲他的眼神了,她怕呀,不是怕他曾經的殘酷,而是怕那殘酷的重演,如今——
在混亂的語言中,卻聽出了最深切的悲涼,鳳雁北手足無措,他幾乎都不敢碰觸她,他陷入了極度的恐慌,竟然沒有發現她已退無可退。竟然沒能抓住她翻落石階的身子,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她毫無生氣地躺在青石地上,竟然在她身下泉湧一般流出獻血時,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鳳雁北靜靜地站在北苑寢室的門口,周遭一切的忙亂,似乎都與他無關,隻一瞬不瞬盯著緊閉的房門。香桂在裡麵,宮中的穩婆在裡麵,青兒、莫桑在裡麵,就連聞訊趕來的太後也在裡麵。而他隻能站在這兒,什麼都不能乾。
他恍惚的神色令所有的人都不忍目睹。鳳傾東憐憫地看著他曾如天神一般從容溫雅的五哥,輕輕地搖搖頭,但願一切都能安好吧。
太後看看床上麵色慘白,雙目圓睜的香桂,再看看正在包裹死胎的穩婆,嗓子裡仿佛哽了一塊東西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慢慢走到床邊,握住正在低泣的莫桑的肩頭,對香桂柔聲道:
“讓雁北進來陪陪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