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以林看著謝嵐山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遠方,才轉頭道:“虞溥呢?”
“是,屬下日前發現他在城外……”忽然楊以林揚手打斷了男子的話。
“跟著他。”化掌為刃揮過。
3
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灑落。
今年的雪比往年都大,從一入冬便時不時開始下雪,直到過了正冬日時暴雪更是欺天蓋地而來。好在這幾年風調雨順,民生倒也豐饒。而此次冬日嚴寒,也昭示著來年會有個好收成。
木蘭拎著碳盒穿過重重長廊,一路有隨守的丫鬟為她打起厚厚的氈毯,直到重光殿前。重光殿位於宮闕西南方向,曆來是為君主的書房。
推開糊著厚紙的門,木蘭不禁被一陣衝出的寒意凍得打了個哆嗦。再定睛一看側殿的幾扇花窗大開,隱隱有飄揚的雪花吹落進殿中。
她連忙上前正想關窗,卻不意見到宋驍正半倚在側殿的矮塌上看著窗外。
“陛下。”木蘭一驚。
“沒事,關上吧。”宋驍把目光收回到案前的幾本奏折上,筆蘸了墨,批閱起來。
木蘭知道宋驍從小獨行慣了,又是長年征戰,對宮中一些繁瑣的細節總是不大講究。窗前小幾上的銅爐裡原本燃有塊香,如今早被雪水濕滅。她連忙換了盛香的碟盞,重新燃了暖香擱好,怕他覺得氣悶,又隻是關了正中的幾扇窗,留了旁的一扇。
行禮後正待退下,卻聽見宋驍輕輕道了一句:“這個香的味道,像極以前祖母殿裡的。”
木蘭微微躬身,柔聲道:“正是太皇太後以前常用的柏木香塊。”她從小便服侍太皇太後西氏,而太皇太後臨終前卻又將她指派給珩光帝宋驍,雖然那時距今已經六年,她也是宋驍身邊唯一有身份的女官,但她卻從來隻是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越雷池一步。
“是麼。”宋驍道,嘴角卻隱隱浮起一絲淺笑。軍中宮中都傳宋驍治軍嚴整,不苟言笑,但是在木蘭看來,其實宋驍是很好相處的一個人,隻是有的時候身在其位,往往有許多身不由己吧。
又是一陣狂風吹過,木蘭正待去關上偏窗,卻見宋驍已經起身,站在窗口看向遠處。木蘭想說什麼,終是沒有說出口,隻是垂手站在宋驍身後。
“今年的雪真大。”宋驍道,“也許來年會有個好收成吧。”他似是微微笑了笑,“東北那一帶該是更寒了,謝嵐山。”他頓了頓續道,“謝嵐山那個小子卻是執拗著不肯離開。”
木蘭心中一悸,終於輕聲道:“陛下,謝將軍已經不在了。”
宋驍微愣,沉默了良久,才道:“哦,也好。”
沒有人再說話,隻有風帶著深深寒意在窗外呼嘯而過。
當是時,珩光帝繼位十年。十年來,這個年輕皇帝的鐵騎幾乎踏過了整個七海大陸,他麾下將軍們的不敗戰績更是在後來的史書中被濃墨重彩地傳頌著。其中最膾炙人口的,是謝嵐山。
也就在這第十個年頭,輔國將軍謝嵐山薨。他的最後一封奏折,是請求歸葬於永安國都城邊的平城郊外。
4
雪越來越大了。
予兒剛從鎮子上趕集回來,一進院門,卻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雪地中。
“公子?”她一驚,正想上前,卻見他轉過身,眸色如古井幽深。
“他不在了。”周希明道。
“公子……”予兒忽然語塞,“您怎麼知道?”
周希明勉強一笑,卻沒有回答。
予兒拉著周希明回到房中。他們隱居在一個山穀中,重重密林裡的一個院落,這裡原本便是周氏先人暗中留下的退路之一,知道的人從來寥寥——如今倒應了他們的估測。
房子不大,卻布置得十分簡樸素雅。周希明被予兒連哄帶拉到書房,任由她為自己拭去身上頭上的雪花。
“今日去鎮子上的時候,看到他貼了告示。”予兒一邊為周希明換了外裳一邊道。對於珩光帝宋驍,予兒終究沒有稱陛下。
出了山是極儘偏僻的翼東城,位於永安國的最東麵,再往外翻過山便是蠻族部落聚居,曆任永安國君也隻能是與之締約,互不侵擾,維持一個危險的平衡。雖然迫於珩光帝的鐵騎,那些部落首領都已稱臣,但任誰心裡都明白,那隻不過是名義上的歸順。
是以宋驍的重兵僅留在臨近的幾個城,翼東城隻作為一個空地。
昭示天下。
周希明閉上眼。
閉上眼他依然可以想起當年,那一場傾宮燎天大火。
那日在碧落湖上,他對謝嵐山說:
“我用永安一城,換你一諾,可好?”
他看著謝嵐山的眼眸,正如謝嵐山看著他一樣。
他騙謝嵐山,宮中有密道直通城外,而他會在啟德殿中放火,而後趁亂逃脫——當時珩國的戰線拉得太長,對已降的諸侯王多半是用慰撫,但終究是容不下的,他要的隻是自由——隻是,他不會離開。
他終究不能成為謝嵐山的軟肋。那就用自己,成就謝嵐山一世功名。
那日他端坐於啟德殿的主位之上,看著火焰慢慢沿著紗幔開始燃燒,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但卻在那時突然衝進來一個人,他從沒想到的人——虞溥。
之後待他再醒來便已在離開永安城的馬車上,一旁陪侍的是丫鬟予兒。從予兒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他知終是虞溥帶著他從啟德殿的密道逃脫,與等在城外的死士回合,又避開國相楊以林派來的殺手一路向東逃去。
那些死士一個接一個倒下,直到虞溥,最後隻有予兒一路跟著他逃到周氏多年前便暗留的秘邸中,想翻過翼東山脈,進入蠻夷境內。
也就在那時,那些殺手忽然沒有征兆地悉數撤回,能夠讓楊以林撤回命令的隻有一人,珩光帝宋驍。
恐怕整件事情中,隻有珩光帝宋驍才是看得最透的那個人。周希明想。宋家於謝氏有恩,謝嵐山必將傾其一生而報,但對於周希明,謝嵐山卻又心懷愧疚。一邊是忠,一邊是義,就是兩難。
隻有周希明自我了斷,才可以成就謝嵐山的一世之業。
這便是那日沿途木蘭跟他說的,而他周希明又何嘗願看到謝嵐山身陷兩難?
隻是結果往往出人意料,本欲死的,卻機緣巧合活了下來,本該活的,卻終究為了那個諾言,至死不渝。
周希明輕歎一聲,起身到案前。案前宣紙鋪張,一幅春日遊宴圖尚繪了一半。他拿起筆,卻再添不上一劃。
一生諾,長相錯,不曾說。
你可會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