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泉殿回到藤原府後,我舊疾複發,整日昏昏沉沉在榻上躺了數周。
佐為倒未為此事大動肝火,隻是三天兩頭差人將藥房裡的藥材往我住的樓閣裡堆。我住的殿閣離他的居所並不算近,他卻夜間連自己的寢院也不再進,在我休息的房間置了床榻整夜照顧,不眠不休,倒叫我感動好一陣。
不過府邸中的下人,在持續的三個月內,又多了些嚼舌根的話題。
待到能下地走動時,我實在受不了他叫人熬的不規不矩的湯藥,即刻衝到他房間裡找他叫人把半個廚房也一同挪到我院裡來。
頓時,藤原小公子的府中,除了持續彌散的風傳言語外,又加上了濃鬱的藥香。
清牧過來時說,府邸的櫻花一瓣一瓣地往下掉是被藥味熏下來的,熏久了以後又飛升回枝椏上顏色變深,就開成了桃花。
總而言之,舊疾被抑製住的時候,已經是六月時節。
如同清牧所說,府中已經再難見到半片櫻花瓣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逐漸茂盛起來的桔梗,花朵張開後味道彌散在空氣中,嗅上去感覺是甜中帶有微微的苦楚。
還有佐為獨居院落裡的成片的桃樹,桃花開得最豔的時候,他成日沒事穿著狩衣在花樹裡穿來穿去,連宮也不再進。
我笑他,莫不是靠著天時,想沾點桃花運?
結果當日晚餐乞求了好久才被批下來的壽司毫不例外地換成了我最討厭的烤香魚。
隨著氣溫攀升,我反倒喜歡膩在府裡不再往外跑,佐為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不僅每日食譜按我的好惡安排,而且連續向宮中告假一月,整日陪著我對弈,研習醫書,並開始找人動手我估計著他籌謀已久的工程。
他命人在他獨居的院落的桃樹東麵挖出一方不小的荷塘來,引進山泉水,又從北國運來沉香木和冰綃紗在桃樹的另一邊建造涼閣,床榻之間嵌進一整塊潤良玉石,用以降低體溫。他所居的紫離殿與涼閣用長廊連接起來,剛好橫跨過湖麵。
一切置好之後,他在某日我狂咽壽司的時候麵色平靜地對我說道:“新建的涼閣是避暑的最好去處,命名‘惟光’,阿光夏天就住在那裡吧。”
我一個打跌,將口中的米粒全噴了出來。
佐為神色平靜,拾起手邊的湖雲絲帕,輕輕擦去我嘴角邊沾上的兩粒米,溫柔地說:“阿光若是吃不慣廚娘做的壽司,不如從明日開始我親自烤香魚給你吃好了,府裡邊還存有兩大框呢,夠吃數月的。”
說完起身就走,連回旋的餘地也沒留給我。
在權衡利益輕重將近半月後,在此刻豔陽高照的天氣裡,我捧著醫術靠坐在惟光閣的廊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著。
殿閣周圍數月前移植過來的桔梗和紫堇已經完全長成,繁盛到圍攏起來一圈又一圈,枝葉快要逼進廊內,風過便送來淡雅的香氣。蔥籠的蔭蔽下,熱度全被擋在外麵,到真覺得氣溫被連降了幾度。
涼亭之外,佐為還是披著他萬年不變的白色狩衣,寬大的袖口略微卷起,正俯身朝不遠的荷塘裡拋下一把紅鯉飼料。
沒有綠葉庇蔭的炎炎烈日下,他揚起臉來,眉目依舊皆可入畫,白玉一般的肌膚上連一絲汗漬也無,倒比我們在屋內的人還顯得清爽。
——席地正襟危坐在廊下另一端的清牧沒有看那邊,反手執起一粒棋子拍在盤麵上,正試著解開佐為給她布下的棋局。
一向活波好動的她摸到棋子卻是安然,隻是隨手腕一轉,披著的水粉湖翎衫有些晃了我的眼。
——幾根玉蔥一樣的手指握著鮫綃紗巾伸過來覆住我的前額,輕柔地擦去額上溢出的汗水。
佐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過來,擦乾淨我的臉後跨過來緊挨著我坐下,鳳目微轉,不發一言,我的魂立即被勾去了半邊。
那時候朝夕相對也有那麼些年,難道是我沒長開,還不會審美?
一邊暗自感歎著,一邊偷偷抬眼去看對麵的清牧。
她倒下得極認真,拜佐為作先生已有多年,氣定神閒的陣勢倒學了不少。
——認真的神情與另一個時空裡的某個人相疊重合,同樣晶亮的綠眸裡,寫滿的是不肯服輸的執著。
我有些茫然,最近回憶太過紛雜,明明是早該忘掉的人和事了。
佐為自我身邊起身,大步踏過去,臉上神情還是淡然。
清牧收子,端正身子,說道:“先生,棋局解開了,學到此步清牧當有技藝與光華對弈了吧。”
我乾咳一聲,馬上低頭歪在一邊翻我的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