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黠老覺得有人跟著他。
他低頭檢查自己的扮相,跟早上出門的時候一樣,令他很滿意,要把現在的他跟滎陽盧氏聯係起來需要很豐富的想象力。
那麼應該不是他們家的人。於是他再一次停下,猛然回頭,鼻子擦到人家的馬屁股,順帶扭了脖子——後麵的確是有人在盯著他,還不止一個人。
“你抽風?走走停停乾什麼?會走不會?”後麵的長臉漢子罵罵咧咧擦靴子。
臨陽通衢,規矩是行人車馬各走一邊,盧黠一停下,後頭跟著的就要互踩腳後跟。
盧黠訕笑著,趕緊拐進了汲古閣,長出口氣;汲古閣掌事魏鄉子坐在軒窗前煮茶,細細篩著陳皮井鹽,懶洋洋的扔給他一張褥墊:“坐。”
“平時沒發覺人這麼多,”盧黠坐下,吸了一口釜口的茶氣,搓搓手,“哎呀,你舍得割肉?陽羨紫葉,今天什麼日子?”
“買了紫葉的日子。”魏鄉子抄起破蒲扇輕輕扇火,眼皮也不抬。
“仲裡節哀,”閣樓裡爬下來一個人,灰頭土臉,懷裡抱著一打碑帖,滿臉沉痛,“差那麼一丁點兒就是駙馬都尉了,還至於跑這裡來蹭茶喝。”
盧黠舀茶,細細的吹著:“那你彆跟我這個可憐人搶了,後院井裡飲去吧。”
魏鄉子看盧黠舀好,這才抬手撒鹽:“這事詭異,盧氏不扯進去也好——大婚前三天突然歿了,醴陵長公主死得不清楚。”
“你個怪人,愛喝沒味兒的淡茶,”司馬靳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挑好的古碑帖碼齊,端起茶盞,還沒忘了笑話盧黠的神奇口味,“也許是自歿的?畢竟她先夫親子都死在……”
司馬靳指指天上,低頭啜茶,不再說下去。
盧黠舒口氣:“反正,這事情總算是了了——不知道陛下怎麼想的,居然挑我續娶,那位殿下比我大姊還長三歲,還是北晉以前的皇後,我這是娶媳婦還是找媽?”
“沒心沒肺,”司馬靳嚴厲譴責盧黠的事不關己哲學,“合元先皇後,你這小相公庸人一個,咱代他水酒祭你——來人,上酒!以茶代酒沒誠意。”
家下沒人動彈,都拿眼睛覷著魏鄉子,有個膽大回答:“家主說了,酒什麼的自己買,瘋什麼的回家撒。”
魏鄉子微笑著和盧黠碰了碰杯子。
盧黠三盞茶下肚,抱著預訂的紙筆走出汲古閣,熙攘的街市在六月的太陽底下暴曬,蒸騰出不算難聞的市井味道——市井之於盧黠,也就是一股熱騰騰的燒餅味兒,其它的他沒有概念。
他生於朱門長在深宅,父親位列三公,是南齊的上柱國;長兄盧黥也在九卿之列,官在尚書令;北地什麼戰亂,南邊什麼匪禍,離他都太遠,抽象得無從想象,更不用談擔憂。娶公主算是一件讓他發愁的吃不下飯的大事,現在也以一種極端突兀的方式莫名的解決了,於是他乾脆換上布衣,溜出家門找損友們抒發胸中塊壘去了——公主薨逝,他隻能老老實實的表示作為一個素不相識者的有限的同情和惋惜,並且很為這個得體的身份而感到由衷的輕鬆。
他走著,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又變得強烈起來。他放慢速度,然後咬咬牙,轉身走進一條小巷子。
“是誰!跟著我作甚?”盧黠小心的控製著回頭的角度和力量,不讓脖子進一步扭到。
巷口卻隻有一個滿臉黢黑的小孩子,頂多有十歲,眼睛烏黑明亮,有一個很不像南齊人的高挺的鼻子。
“你是盧黠。”小孩說得很篤定,根本不是個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