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銀燕想了想,說道,“你的夜生活,也不簡單。”
“我那是打遊戲啊,小弟,”小空無奈的說道,“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大智若愚還是真的蠢。”
“小空,這是銀燕的智慧。”史豔文聽到,好笑的說道。
“......”小空無語凝噎的捂住臉。
“父親,讓您久等了。”俏如來十分不好意思的說道。
“無妨,這位便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吧。”史豔文親切的說道。
“是,他名玄狐,玄狐,這是我父,史豔文。”俏如來給兩人介紹道。
見過之後,一行人便往媽祖廟走去。
今天是大暑,前來廟裡上香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為什麼要拜她?”玄狐問道。
“因為我們相信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出海無憂。”俏如來笑道,“這裡有一個故事,要聽嗎?”
“比起這個,”玄狐眨了眨眼睛,說道,“我有個故事,你想聽嗎?”
人頭攢動,不知不覺之中,俏如來兩人已經跟前麵的史豔文一行人拉開了距離。
時間臨近中午,午後更是悶熱,空氣中滿是汗水的味道,隊伍很長,然而速度也不慢。俏如來跟玄狐並肩站在一起,旁邊便是他有些偏涼的體溫,吸走了不少熱量不說,而且還勾起了昨晚的某些回憶。
俏如來的喉嚨有些發乾。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隻要你想說,俏如來隨時都可以。”
“很久以前,有一隻螢火蟲。”玄狐緩緩的說道,“他沒有名字,也沒有朋友。”
也許是天氣太熱,而玄狐的聲音又太安靜,俏如來恍惚之間,竟然有了一種錯覺。
他覺得他便是那個書生。
而玄狐就是那隻螢。
臨近河畔的地方,濕氣最重,但凡是有點條件的人家,都不會選在在此處居住。
然而他沒有條件,隻能在河畔旁邊的一片空地上,自力更生,搭了一個草棚。他的行李不多,隻書不少,先鋪一層乾草,再墊上書,再以乾草蓋之,一張床便這麼做好了。能睡能看,就是偶爾忘記物歸原位時,總會被紮的難受而睡不著。
夏日夜短,在他完成了一天的課業之後,總會在夜裡出門走一走。
涼風習習,草棚雖然也四麵透風,然而限於一室之內,總沒有外出天地之間來的快意。
銀河廣袤,星漢迢迢,不知道昔年少昊與螺祖在星河之中泛舟時,是否也是這樣一番景象呢?
然而往昔之事一如壚上之煙,縹緲無跡。唯有河邊流螢漫天,似與星月爭輝。
螢兄啊螢兄,你看這裡也沒有彆人,不如我們就來做個朋友可好?哈,你停在我手上了,是認可我了嗎?好吧,從此你為我的燈,我為你的口,這讀聖賢書的路上,有個伴才正好。
俏如來不禁想起了那手賬上的內容。
【........餘幼時家貧,無以為燭,每逢夏夜便攜書至河畔,借螢光一閱。常有一螢,每每停於吾手,聽吾念書之聲,似與吾共求學耳,笑曰,螢兄若有知,待有朝一日吾功成名就之日,來此河畔,螢兄若以人形一聚,豈不美事?然自那之後,官場浮沉,餘憶起當初笑談,不禁有感,行至河畔,便遇吾友,吾見伊純真懵懂,不諳世事,然為人真誠耿直,未有誑語,心甚喜之,便帶於身邊,入夜則來,天亮即去,不知不覺十年矣。】
不知不覺,漫長的隊伍在玄狐的聲音中急劇縮減,俏如來聽著他的故事,隻覺得既熟悉而又陌生。等到他想開口詢問的時候,他們已經站到了塑像麵前。
俏如來雙手合十,跟著玄狐一起拜了拜。然後便把位置讓給後麵的人。
“後來呢?”俏如來不禁問道。
“俏如來,”玄狐說道,“人,到底能活多久呢?”
“短的話五十年,長的話八十年吧。”俏如來答道。
“你知道一隻螢的壽命有多長嗎?”玄狐說道。
“大約一季?”俏如來想了想,說道。
“醒來隻有一季,”玄狐說道,“大暑過後,螢變為草,爾後腐草再度化螢,春夏秋冬,輪回往複。每二十年為一大輪回,須當百年草,才能重又化為螢,繼續輪回。”
“原來如此,”俏如來點點頭,“那這螢的壽命,可要比彆人長上許多。”
“清醒隻有一月。”玄狐嗤笑一聲,“二十年光陰,隻得寸許,隨即便要沉眠百年,才能再次重新化螢,又怎能算活著?”
“這要看如何定義活著了。”俏如來說道。“有些人活個八九十年,然而終生渾渾噩噩,無所事事,一生雖是清醒,然而卻猶如夢中,豈不更是行屍走肉?”
“.....”玄狐看著他,“嗯。”
“嗯?”俏如來疑惑道。
“有個人之前最愛對我說,君子守信義,不違諾,不背誓,而我曾經的夢想,便是像他一般活著,”玄狐說道。
“現在呢?”俏如來問道。
“現在,我找不到他了。”玄狐垂眸,聲音中帶著幾分落寞,“他把我丟了。”
“可是你現在又遇到了我。”俏如來安慰道。
就在玄狐想說什麼的時候,比他們早了許多的史豔文一行人終於找到了他們,俏如來便帶著玄狐跟眾人彙合。
天氣實在悶熱,陰雲密布,不見一絲天光,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雨一般。熱的誰都不想說話,在一片寂靜中回到了正氣山莊。
剛剛到家,小空便立刻將空調打開,調到最低溫度,然後站在空調麵前怎麼也不肯走了。
“小空,你那樣容易著涼。”俏如來無奈道。
“就算是大哥,也不要妄想搶走我的寶座。”小空無動於衷。
“大哥,我們去做半年圓吧。”銀燕說著,穿上了圍裙。
“銀燕,把鹽放下,你又拿錯了。”俏如來趕緊製止了他的動作,說道。
史豔文換好衣服,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便看到三兄弟一副熱鬨不已的景象,而玄狐沉默的坐在一旁發呆,顯得格格不入。
“你是玄狐吧。”他走過去,和善的對玄狐說道。
“是。”玄狐點了點頭。
“是個好名。”史豔文說道,“南朝 徐陵《勸進梁元帝表》有曰“家寃將報,天賜黃鳥之旗;國害宜誅,神奉玄狐之籙。”給你起名之人,似是極為喜愛你,才會給你取這個名字。”
“是嗎,”玄狐呆了呆,說道,“我一開始,以為他取笑我。”
誰會給一隻螢火蟲取一個狐狸的名字呢?他堅決不想要這個名字,可是那人卻一如既往的這麼稱呼他,導致他就算再不願,也隻好認了這個名字。
“難道他沒有向你解釋嗎?”史豔文訝然道。
“在他說要向我解釋的時候,”玄狐說道,“我睡著了,錯過了跟他的約定。然後,等我再度醒來,已經找不到他了。”
哈,玄狐,還在為我給你起的名字生氣嗎?
哎哎哎,不要不理人嘛,這樣吧,很快就是大暑了,隻要大暑之後你再來見我,我便將這名字寓意講予你聽可好?
那可說好了,我就在老地方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可不會想講第二次。
“冥冥之中聚散皆有定數。”史豔文歎道,“如今兜兜轉轉,過程雖然曲折了些,然而最終還是知道了。”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蘊藏在這名字之中的心意,那個人對他的想法,他對那個人的回應,一切仿佛斷弦重接,音不搭調。
“我不明白,”玄狐說道,“為什麼他總要跟我約定。”
“因為約定,是一種維係的方式,”史豔文說道,“那些你尚未能理解,能體會的感情,他希望你能懂。然而在此之前,他隻能選擇一種能讓你明了的方式,讓你慢慢體悟。”
“悟,”玄狐重複著這個字。“我不懂悟。”
“那就去看,去聽,去想,然後再等待豁然開朗的時候吧。”史豔文說道。
“這樣就是悟嗎?”玄狐問道。
“這樣就能悟。”史豔文說道。
“我明白了。”玄狐點了點頭。
“走吧,”史豔文看三兄弟的熱鬨已經接近了尾聲,說道,“吃了半年圓,剩下的半年也團團圓圓。”
“嗯。”玄狐點了點頭,跟了上去。
半年圓的菜終究還是在三子吵吵嚷嚷之中做好了。俏如來身心俱疲,坐在一邊休息。
“怎麼了?”玄狐坐在他身邊,一雙手熟稔的按揉著他的太陽穴,說道。“又操煩了。”
“多謝。”俏如來微微眯起眼睛,笑道。
“嗯。”玄狐點了點頭。“以前,他也是經常如此,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思索什麼,你這一點,跟他簡直一模一樣。”
“哎哎哎,”小空長長的歎了口氣,“小弟啊,要不是知道我那個大哥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我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在七夕前虐待我們了。”
“二哥,大哥沒有虐待我們。”銀燕義正辭嚴的說道。
小空陣亡。
俏如來這才意識到兩人舉止實在過於親密,慌忙停下了動作,端正坐好,舀了一大勺湯圓到碗裡。
玄狐跟著夾了一個。
然而他不喜歡吃甜的,所以隻吃了一口便放下了。他見俏如來好像很喜歡甜食,便將勺子遞了過去。俏如來忙於應付其他兩個兄弟,一轉頭正好看到一個勺子在嘴邊,便極其自然的一口吃了下去,然後回過頭繼續跟小空鬥智鬥勇。
史豔文看著眼前這一幕,欣慰的笑了。
就在這時,雨終於下起來了。
這場雨來的意料之中,卻大的情理之外。
用小空的話來說,這哪裡是暴雨,簡直是把水直接往身上倒才對。
下了那麼大的雨,俏如來肯定是不可能冒雨回自己家了。所以他跟父親打了一聲招呼,便準備就在這過一晚。
然而玄狐卻不見了。
好像是自從雨開始下了之後,便再沒誰看到玄狐的身影,他就那樣失去了蹤影。
俏如來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打開門,門口頓時出現了一層厚重的水幕。
俏如來仿佛著了魔一般,伸出手觸碰那水幕。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腦海之中響起。
【快去見他。】
【他....要消失了。】
【快......!】
俏如來仿佛在水幕之中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
那個他穿著白色僧袍,留著一頭過肩長發,抱著一塊灰色的布,悲痛的朝前方呼喚——
俏如來心中一怮,頓時想也不想的一頭紮入雨幕之中。
冰冷厚重的雨幕仿佛像重錘一般砸在他身上,而俏如來卻渾然不覺,他在雨中奔跑著。
【曾有夏夜觀螢之約,然螢火大盛之時,常常不見吾友,戲言道,君邀我觀螢,此處有螢有我,寧不見君乎,何妨專挑時日一觀君爾,吾友應允,相約螢去之時,於亭中再相聚,隨即離去。又一年,於萬千螢火之中,一螢滅於吾手中,而後螢去矣,吾友再未回。】
俏如來再度想起了那本手記裡殘缺不全的句子,在雨中奔走著。
是他。
是他的錯。
是他沒想起來的錯。
也是他沒等到的錯。
人類的性命太過短暫,導致總是輕易許下永久的承諾。
而他就是這樣一個定下了承諾而不自知的人類。
俏如來終於在雨中找到了回家的路,一路奔到家門口,拿出鑰匙,打開門——
“你回來了。”玄狐將初見時那套灰色兜帽穿戴齊整,站在客廳中背對著他,說道。
“玄狐.....”俏如來被雨澆了個通透,而玄狐卻仿佛一滴水都沒有沾到一樣。在客廳裡沉默的看著他。
“你曾對我說,你不喜我放手。”俏如來走上前去,雨水帶走了他太多的溫度,導致他的手甚至比玄狐的還要冷,儘管冷,卻仍然帶著一絲希冀的溫度。“玄狐,這回我不放手,留下來,好嗎?”
“那是對他說的,不是對你說的。”在逆光中,玄狐酒紅色的眼眸溫柔的看著俏如來,說道,“俏如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我無意拿過去來困住你。”
“你跟我相遇的地方,便是之前的那條河。”
靜默的室內,玄狐的聲音宛如一泓安靜的溪流,緩慢而不容分說的在室內流淌。要將俏如來最後一絲希冀也帶走。
“俏如來,那隻螢火蟲被帶入了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他在這個問題裡睡了一百年,”玄狐想了想,走上前,將濕透的俏如來抱在懷裡,“他以為自己就算徹底消失,也不會想明白這個問題。然而上天垂憐.....讓他悟了。”
“我.....”俏如來回抱住他,聲音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悲傷,“我還未將你名字的含義告訴你。”
“我還是知曉了,不論過程,隻看結果。”玄狐說道,“而我,也悟了。所謂約定的意義,所謂喜歡的意義......”他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化為光點。
“俏如來,我明白了,然而你也應該知道......”他說道,“就如同我也喜歡你一樣,我們.....隻是過去。”
隻是壚上之煙,水中之影,鏡中之花,隻是一段縹緲難尋的往事而已。
更多的光點從身體裡竄出,玄狐想要再安慰下悲傷的人,卻發現他已動彈不得。隻好說道,“吾既乘興而來,君何不瀟灑而去?”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人把這句話教給他的時候。
【玄狐,今天你可是又遲到了,哎,難得的聚會,你卻總是這樣放我鴿子。
聚會,有什麼意義,總是要散的。
誒~話不能這麼講,聚會由情而起,能夠開懷一笑,便已是意義所在,這樣,現在時辰正好,贈你一句登場時所說的話可好?
什麼?又是什麼囉裡囉嗦的廢話。
怎會呢,考慮到你的性子,這可是我為你量身打造。
什麼話?
吾既乘興而來,君何不瀟灑而去?看,這句話多麼的有水準。
裝模作樣。
哎哎哎,難得與你說笑,可你卻這樣不配合我,我們相伴十載的情誼,便是這般薄弱麼?
這要看你。世上哪裡有人,給一隻螢火蟲,起了一個狐狸的名字?
哈,這可真是冤枉我了,這樣吧,明年你再來,我便把這名字後麵的意思,講給你聽可好?】
【此去經年,錦瑟空彈,少年白頭,但逢夏夜之時,有螢有月有我,獨不見君。】
哈哈,真是.....
真是.......
玄狐閉上了眼睛,然後,他便完全的消失了。
窗外深重的雨逐漸停了下來,然而俏如來心裡的那場雨卻未停。
泛黃的手記被風吹落在地上,露出了扉頁上的文字。
【昔年大暑,夏螢漫天,今又值大暑,螢火依舊,而吾友不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