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無言,白玉堂忽然“呀”的一聲大叫,似想起了什麼,一陣手忙腳亂,拉了展昭便往外跑,嘴裡念念叨叨:“貓兒遠道而來,還沒顧得上吃飯吧?這半個月不見,臭貓又瘦了不少!爺爺這便找地方喂貓去,免得外人見了,還道是爺爺餓瘦了你這隻笨貓!”腳下不停,已拉了展昭卷出門去。
展昭任他拉著,眼角笑意微微,嘴裡咕噥道:“好個彆扭的死耗子!”
光陰流轉,轉眼年關將近。展白二所住所桂花已謝,樹葉也都凋零,隻有那幾叢修竹依舊蒼翠欲滴,風寒中愈見風骨。但宅門卻日日緊閉,顯見得已多日不曾有人涉足。原來二人已是官身,開封府事務繁雜,緝凶拿盜更是無日無之。二人又為府中護衛最高品級,少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常常一人向東,一人向西,一人好容易回來,一人卻又剛剛外出公乾,算算竟是聚少離多,一月之中難得一兩次相見。但二人皆是俠義男兒,脈脈深情中另有一番錚錚鐵骨,已把這乍相聚、翻為彆離視為生活常態,不以為忤。二人不在一起時,一人又不願回那宅子,平時便是一把鎖鎖了。
所好這幾個月來展昭身上並無新傷出現。“既許了我一生一世,便當為我善待自己。以後臨敵時再心慈手軟,弄一身新傷舊傷回來,看爺不剝了你的貓皮!”看樣子自己的一番話貓兒倒是記住了。隻是每次外出公乾,展昭總要遲歸個一兩日,弄得白玉堂直要跳腳。有一次竟整整遲歸了五日方歸,歸來後麵色蒼白,血染藍衫,白玉堂幾欲駭絕,忙扶他坐下,咬牙道:“是哪個傷了你?”展昭卻隻淡淡地道:“那人已死於巨闕之下,這血是那人的。”原來當日展昭手刃川北三盜仲、叔、季,卻走了個老大唐伯秋。唐伯秋誓為三位兄弟報仇,跟蹤展昭多日,設計陷井誘展昭中伏,不料仍被展昭擊殺。
這日已是臘月十五,展昭是欽封禦前四品帶刀侍衛,目前隻是暫調開封府任職,按慣例逢初一、十五要進大內當值。白玉堂自也是有份的,展昭原以為他放肆慣了的性子,肯定是把這皇家規矩視為兒戲,而自己又實不願惹人腹腓,說不得要把他那份差也接了去。卻不料白玉堂全不似他想象那般,竟是認認真真,每逢初一、十五當真進入大內當起值來。展昭見他如此,原也納罕,細細想來,他必是存著不願自己太過辛苦之意,卻把自己的性子磨折到如此,不由又是感動,又是苦澀。
但白玉堂終是跳脫飛揚,雖為了展昭做到如此,到底違了本性。時間長了,雖不曾說有怨言,這十次中倒有一兩次憊懶起來。展昭生性謹慎,也不多言,隻默默把差接過去便是。
更鼓初起,展昭返回宅子,來喚白玉堂去換入宮官服。卻見那人正在桂樹下喝酒,人未近身便已聞得酒氣熏天,顯已喝了不少。展昭知他心事,馬上就要過年,那白耗子又最愛熱鬨,以往過年都是在陷空島過的,哪年不鬨個儘興,偏生現在拘在這小小一隅,零零落落冷冷清清。原以為邂逅相遇便適我願,心中的意難平都成輕煙,但漫漫長路前途未卜,要有多少勇氣才能擔待那無路可走時的倉皇悲傷?
展昭隻覺得心揪成一團,俯聲輕輕喚道:“玉堂,玉堂!”白玉堂桃花眼微眯,抬頭衝展昭一笑,爽朗眉目間竟有一股說不出的淒涼之意。展昭心頭酸楚,拉他起來,柔聲道:“玉堂,外麵風涼,還是進屋吧。我今晚入宮當值,五更即回,玉堂不必等我,自己可先睡。”
白玉堂搖搖晃晃立起,一個合身撲在展昭身上,喃喃地道:“貓兒……”
展昭連忙扶他站穩,這是一向乖張淩厲的白玉堂在自己麵前才會露出來的脆弱。他滿腔說不出的心事,他豈能不知?雖然相扶相持不負我心,可有些感情在這世間,要到何處安放才好?所以雖是與君相知適我願兮,可到底、意難平!
風寒露冷,展昭怕白玉堂著涼,拉他進房,白玉堂踉蹌了腳步跟著,忽聽他叫道:“展昭!”展昭看他,卻是無話,仍是叫道:“展昭!展昭!”
展昭知他醉得狠了,無奈一笑,替他除去外衣鞋襪,拉開被子,輕輕把他送進去,白玉堂眼睛微閉,任他擺弄。展昭換過官衣,俯身掖好被角,輕輕退出。
忽聽耳旁傳來一聲輕歎,白玉堂兀自咕咕噥噥:“展昭,展昭!唉,誰讓你是展昭,誰讓你是展昭……”
展昭心裡又甜又苦,誰讓自己是展昭?隻有展昭才能讓囂張跋扈的白玉堂甘心服軟,隻有展昭才能讓義字為先的白玉堂割袍斷義,玉堂,從前隻知遇上你是我的劫數,現在才知,遇上我才是你真正的劫數!
五更將近,展昭和前來換班的侍衛交值完畢,匆匆走出皇宮。此時夜色正濃,大街上空無一人。展昭擔心白玉堂宿酒未醒,展開身形,向住處飛掠。
臨近宅子,隻見房內燭火瑩然,映得一窗暈黃。就知道那白耗子不聽自己的話,肯定又等了一夜。想起以前住在開封府時白玉堂登堂入室時總是走窗不走門,頑心忽起,也想試試這登窗入室的滋味,足尖輕點,一個“珍珠倒卷簾”翻上屋頂,俯身向窗內瞧去。
正要扣擊窗欞,忽見窗前燭火下映出的是兩條人影,其中一個開口叫道:“五弟!”卻是翻江鼠蔣平的聲音。
展昭心下一驚,暗自慶幸不曾莽撞,隻聽蔣平道:“五弟,這段日子可好?”
白玉堂冷哼道:“不勞蔣四俠費心!”
蔣平歎道:“五弟,我知你一直心惱四哥,怪我不該向大哥學舌。此事的確是四哥考慮不周,四哥向你陪罪。”
見白玉堂不理,蔣平續道:“當時我和幾位哥哥反應過激,處理也有不當之事。但你和展兄弟之事的確驚天動地——”
白玉堂大聲道:“大丈夫行事,隻求隨心隨意,隨性隨緣,管他什麼驚天動地,白玉堂是閻王也頭疼的人,想那貓兒也不在乎什麼違天背地!”
蔣平歎道:“五弟,過剛易折,你這性子始終太過執拗,實不知傷人傷已。哥哥們情緒失控,也不能全怪了幾個哥哥。隻是萬事皆可商量,五弟咱們一個頭磕了下去,從此就是生死與共的親兄弟,哪裡就要說什麼割袍斷義的話,五弟快快把這話收起,在哥哥們眼裡,你永遠是我們的五弟!”
見白玉堂麵色稍霽,蔣平方道:“這三個月來也難為你們了。展兄弟曾三上陷空島,跪求大哥收回成命,並言道隻要玉堂能重歸五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任憑大哥發落。”
白玉堂大吃一驚,急道:“怎麼從未聽貓兒提起?”
蔣平奇道:“展兄弟從未說過麼?哦,是了,想那展兄弟脾氣,未有結果之事從不妄言。他未向你提起,想是事情沒有結果之故。展兄弟三上陷空島,大哥始終未曾說過諒解的話。其實非是大哥不肯原諒,你是我們的五弟,哥哥們自小疼你,展兄弟又百般求懇,隻要你好,哥哥們最終還不都依了你?隻是大哥也有他的道理,想白大嫂並不曾開口讓你複歸宗祠,陷空島實不敢獨專,因此展兄弟又兩下金華,終求得白大嫂原諒,所以哥哥們急忙命我前來,接你和展兄弟回陷空島過年。”
透過窗欞縫隙,展昭隻見白玉堂一拳擂在桌上,震得燭火兒晃了幾晃,映得白玉堂一張俊臉上也陰晴不定:“貓兒……他竟去了金華?”
蔣平道:“是啊,昨日白大嫂遣人送信,我們才知事情大體始末。展兄弟第一次登門求懇,白大嫂閉門不納,展兄弟在白府外直跪了一天一夜,言道若大嫂不肯原諒,也隻好自逐出展氏宗祠,斷不能讓五弟一人做了孤魂野鬼。”
此時白玉堂恍如醍醐灌頂,隻覺五內如焚,心裡又急又痛。怪不得貓兒每次外出,總是遲歸一兩日,回來後也總是神色極為疲憊,問時卻又不說。自己還以為他太過拚命,從不疑有他,原來他竟瞞著自己,做了這麼多……
蔣平續道:“展兄弟第二次去金華,卻是凶險萬分!上次害你中毒的川北大盜已被展兄弟手刃三名,剩下的老大懷恨在心,執意要找你和展兄弟報仇,但一來你們是官身,他不敢太過放肆;二來你和展兄弟形蹤不定,他也不好掌握。因此這奸人便想尋你們的親人報複,展兄弟家裡已無故舊,這奸人便盯上了金華白家。”
白玉堂“啊”了一聲,雖知凶險已過,仍是驚出一身冷汗。
蔣平道:“這奸人在暗處多日,把內外窺伺妥當,候得夜深,用迷香把白府上下儘皆迷倒,就放起火來。也是老天爺保佑,白大嫂福大命大,恰巧展兄弟便在此時趕來,當下衝進火中搶出白大嫂和侄兒芸生,四鄰也都趕來救火,所好隻燒了兩處偏院,燒傷了幾個下人,其他都還無恙。展兄弟見無大礙,即時起身去追那奸人,卻不知結果如何了。”
白玉堂咬牙道:“已被貓兒殺了!”他心下已是雪亮,唐伯秋上門尋仇,若非展昭及時趕去,後果不堪設想!可恨這貓兒,這般天大的事,他竟然咬緊牙關,硬是一絲風聲兒不露。展昭展昭,你這般委屈自己而一聲不出,我白玉堂便是如此不值得你信任麼?
蔣平擊掌道:“殺得好!縱然給他逃脫,也難出我陷空島兄弟之手!想來白大嫂見展兄弟生性耿直,有情有義,正是可托之人,心思已經活轉了。又兼留住了白家祖氏產業,救了白家唯一骨血,因此白大嫂才捎書陷空島,細細言明此事。並特地央求大哥,邀他上元節前往金華作個見證,說白家多謝展兄弟活命之恩,無以為報,特備香燭紙馬,於上元節命芸生拜展兄弟為義父。”
白玉堂正自心念百轉,聞言一愕,低聲道:“那倒也不必。”
蔣平笑道:“傻五弟,你道是白大嫂真是僅僅為了讓芸生拜展兄弟為義父?那是白大嫂給了展兄弟一個名分,從此出入白家,便不再懼彆人閒人閒語。”
展昭在外聽得分明,一顆心怦怦亂跳。當日隻因結果未料,一來是怕白玉堂沉不住氣,二來也知白玉堂斷不會讓自己受得半點委屈,若得知自己所想,定會百般阻攔,因此始終隱忍不言。再不料事情竟會有如此轉機,當真見得到柳暗花明,一番辛苦也算是不負玉堂了。想起白夫人的胸懷氣度,心下欽佩異常。
隻見白玉堂胸口起伏,大聲道:“四哥,當日魯莽,傷了哥哥的心,原是我錯了!煩請四哥回去上覆蓋眾位哥哥,就說我和展昭再過幾日,必親往陷空島領罪。”撩袍屈膝,不由分說便行了個大禮。
蔣平慌忙扶起,道:“五弟且莫如此!哥哥們還等著你們一處過年呢。你若不來,陷空島的煙花可就寂寞了。”
展昭在外聽著,知白玉堂心結已解,不勝欣慰。忽見蔣平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低低向白玉堂說了什麼。白玉堂一張俊臉在燭火的映照下,猛然又紅了一層。展昭好生奇怪,幾時見過這皮厚的白耗子這般扭捏過?定睛細看,認得蔣平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陷空島盧大嫂秘製的解毒療傷聖藥,不由暗暗感激。其中一個綠瓷瓶,展昭卻是認得的,那日玉堂初置了這所宅子,二人都喝得微醺,廝纏間情動如火,當時所用的,便是這綠瓶裝的凝香碧玉膏。
展昭隻覺兜頭徹臉熱得燙人,又思及那晚兩人無儘綢繆抵死纏綿,心旌搖蕩,隻覺內息一窒,哪裡還在屋頂立得住?也不知屋內那二人發現沒有,展昭一擰身形,慌忙縱身飛掠。可笑堂堂南俠,此時竟拚全力施展出笑傲江湖的絕頂輕功“燕子飛”,逃也似地沒入淡淡的曉色裡。
黃昏時分,白玉堂和蔣平話彆後,一個人回到住所,卻意外地發現展昭正在院中含笑而立。正房門楣上,新貼的兩個大字蒼勁樸拙中透著一股秀潤之氣,正是展昭筆跡——
隨園。
“玉堂!”展昭輕喚,一雙明眸湛然如星,冬日夕照的餘輝正落在雙肩上,唇邊微微的笑意卻似惹了春風,讓白玉堂生生移不開眼睛。“你曾說過,隨心隨意,隨性隨緣,方不負此一生。咱們這宅子,便叫隨園可好?”
“貓兒……”白玉堂隻叫了一聲,聲音裡竟帶了哽咽,怕展昭發覺,當下一聲兒也不再出,上前一把緊緊擁住。
……
更深人靜,隨園之中尤聞低語。
“貓兒……”
“玉堂……”
“……悶葫蘆貓兒,到底還瞞了多少事,下次若再敢如此,爺爺定要你好看!”
“玉堂,你為我負了一個‘義’字,展昭便當還你一個‘情’字……”
不求前路無愧。
隻願今生無悔。
“貓兒,我們今年去陷空島過年可好?”
“好……”
貓兒,你可隨心?
玉堂,我亦遂心……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