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驕傲,他的耀眼,他的張揚,他的桀驁,都已煙消雲散,找不到一點點痕跡。
隻有那柄畫影,縱劍穗兒燒焦了,劍刃仍纖塵不染,淩利如白雪寒霜。
因白玉堂屍骨無存,隻能作個衣冠塚下葬。
展昭執意讓巨闕陪了玉堂,自己提了畫影。
從此在汴京百姓眼裡,陪在展大人身邊的,再不是那枚黝黑的巨闕,而換成了一柄銀白長劍。
一如劍當年的主人,華美流麗,熠熠生輝。
歲月茫茫,汴河淘儘,從此天涯寂寥,憶悠悠過往,空夢斷魂銷。
從此,天人永隔,再無人輕喚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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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白玉堂最恨的是展昭受傷。
大傷小傷,新傷舊傷,偏生從相識以來,那貓兒身上的傷就沒斷過,倒練得開封府主簿公孫先生的醫術日益精湛,陷空島盧大嫂的療傷聖藥也折了個七七八八。
其實以堂堂南俠的身手,放眼江湖,能使其負傷之人恐怕不會超過三個,無奈那貓的心腸太好,麵對強敵時也處處留有餘地,總被那宵小之徒利用了去。
白玉堂恨得牙根直癢,那貓兒真以為自己是鐵做的?再這樣一根筋地拚命下去,早晚會把那條貓命搭上。
麵對白玉堂的立眉豎目,展昭總是一臉心虛模樣,唯唯諾諾應了,卻又在不久後添了一道新痕回來。
白玉堂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
“展昭,你我緣儘於此。今後,你在你的廟堂,我在我的江湖,彼此再無關係!今日我即回陷空島,你也不必再來尋我!”把手一拱,白玉堂冷著一張俊臉,抬身便走。
乍聽到白玉堂叫自己的名字,展昭的心已是漏跳了一拍。又見白玉堂一字一句如他慣用的暗器飛蝗石一樣劈麵擲來,展昭正怔怔地不知如何招架,及至白玉堂說走便走,慌得展昭一把扯住。
“玉堂,這是為何?”
“展昭!”白玉堂眉宇間一片正經,全無半點玩笑之意。“你我相識已有三年,既許了你白頭,五爺便是水裡火裡,也會堅持到底。但看今日局麵,你如此不知顧惜自己,白頭之約誓必成空。異日當真無你,以白爺性子,自是絕不獨活!與其真到那時,不如今日決絕,免了日後傷心難過!”
展昭頓時呆住。
生便同生,死要共死,白玉堂用自己的方式,給了他生死與共的誓言。而以玉堂的執拗性格,自是說得出,做得到!
緊緊握住那人的手,展昭承諾:“玉堂,我懂了。從今以後我當為你,好好顧惜自己。”
此後展昭果然很少再受傷。
為了你,我會好好保護自己,隻是玉堂嗬,你可知我最重的一道傷口,卻是你添上去的?
不能同生,卻又不能共死,因為答應了你替你好好活下去,因為生命裡,還有要守護的一方青天。
緝賊拿盜,千裡追凶,畫影下不知擒了多少宵小之徒,展昭仍然很少再受傷。
自己活著的是兩個人的份,若不照顧好了,他日奈何橋頭,還不被那白耗子瑣碎死?
隻有一次,展昭追捕一名七省通緝的江洋大盜,直追了七天七夜,堪堪便要擒住,不料那大盜狗急跳牆,揚手打出五枚毒龍鏢,直擊展昭上中下三路。
展昭隻聞腥氣撲鼻,月光下碧光隱隱,已知劇毒無比,劍隨身轉,擊落中下兩路,上路那枚毒龍鏢已經射到眉心。
忽聞破空之聲突起,毒龍鏢不知被何物擊中,驀地失去準頭,“奪”地一聲,射入十幾步遠的一棵大樹。
跟著那大盜一聲慘呼,委頓在地,展昭縱身趕上,隻見那大盜左腿膝蓋骨被一粒石子擊得粉碎,鮮血淋漓。囂張狠辣的手法力道,竟和當年的白玉堂有幾分相似。
展昭隻覺心頭劇震,望空大呼:“玉堂!玉堂——”但見一天霜氣,月華流轉,哪有半條人影?
此時展昭如在夢寐,分明斯人已逝,卻覺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耶非耶。想來總是思慮太過之故,今夜必有高人相助,隻是相助之人,卻不可能再是他……
展昭仍然很忙,隻有忙,才沒有時間去想,沒有功夫去痛。
兩年後,開封府尹包拯病逝於任上。
包大人清譽之名,天下皆知。噩耗甫出,朝野同悲。
靜靜立於一片素白之中,展昭隻覺得心神恍惚。
滿眼白色,漸漸化作一個人的影子。
“玉堂,玉堂!”展昭喃喃低喚,“以前你讓我隨你快意江湖,因我心願未了,一直未能遂你心願。現今包大人已逝,我已了無牽掛,雖答應替你而活,但奈何橋頭,你已等了三年,我隻怕你等急了呢……”
正自出神,一名護衛匆匆奔入,手中捧了個金光燦燦的錦盒,揚聲道:“展大人,外麵有人送來一物,道勿必親手交與大人。”
展昭接過錦盒,打開卻見裡麵臥著一尾鯉魚,不禁皺上眉頭。
旁邊的侍衛哪見過這般送禮物的,紛紛大眼瞪小眼,均不解何意。
鯉魚?鯉魚?展昭心念電轉,驀地記起那日在醉仙樓,白玉堂搖頭晃腦吟的一首詩: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遊子遣尺素於魚腹,終慰離人相思……”
尺素!
展昭如遭雷擊,一刹時不知身在何處,畫影急急剖開魚腹,果見其中藏了一枚小小臘丸。
勉力控製擅抖的手,展昭捏開臘丸,一角白色錦緞滑了出來,赫然便是白玉堂常穿的蘆花緞!
錦緞上隻寫了一字:“喵!”
貓兒,喵一個給爺聽聽?
貓兒,喵一個給爺聽聽!
展昭隻覺巨大的喜悅如潮水一般漫上來,直把自己淹沒到窒息,忍不住仰天長笑,卻有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這是三年以來展昭第一次流淚,包括白玉堂身故,包括包大人去世。
展昭仍是在笑,笑聲中人已掠出,幾個起落,已經不見蹤影。
眾護衛麵麵相覷,都道展大人必是傷心過度,以致心智有些受損了。
三日後,包拯下葬。
是日雨慘雲愁,天地同悲。聖上親率百官送葬,汴京百姓亦自發前來。
嗣後,公孫策辭去開封府主簿一職,歸隱南山。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四大校尉亦以年老請辭,回鄉頤養。
隻禦前四品帶刀侍衛展昭因傷慟過度,心智迷亂,當日在包拯靈前走失,從此下落不明,聞者無不歎息。
卻有汴京百姓道,當日包大人下葬之時,曾遙見一藍一白兩條人影飄然下拜,瞬息不見。
此言在民間流傳甚廣,口口相傳,遂成傳奇。